记忆的碎片
2014年07月09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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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冯雪峰
  李泽厚
   □刘增人
  黄山会上的议题,诸位前辈的高论宏议,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偏是这些无关宏旨的细枝末节,三十多年了,却依然盘旋在眼前,挥之不去,未招自来……
  如果我没有记错,“文革”结束后最先醒悟并开始思考的人文学科,好像就是现代文学。而鲁迅研究,就更是其中堪称“先知先觉”的学术领域。1978年9月,由安徽大学和安徽劳动大学联合举办、在黄山召开的“文革”后第一届全国鲁迅研究学术讨论会,就是一个颇具说服力的证据。
  大约因为太久太久没有召开这种类型的学术研讨会,各高校和研究机构都非常兴奋,踊跃报名。组委会于是采取提交论文与适当照顾各省区的办法,接受参会者。山东省被安排了四名代表:山东大学解洪祥,山东师院(今山东师范大学)查国华,曲阜师院魏绍馨,泰安师专是鄙人。其实,泰安师专当时是没有报名、参会的资格的,会议筹备组根本就没有发通知给“鄙校”。是山东师院中文系我的老师冯光廉先生与我联合撰写了一篇论文,共同署名,获得与会通知后,冯师却把极为难得的参会机遇留给了我。
  如果没有记错,那次会上,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也是学校规格最低的一个。但因为论文是与冯师合作,学术水平并不是最低,被安排大会发言后,反响也还是正面的居多。就是在那次会上,我认识了林非、范伯群等早已敬仰的前辈。后来,他们给我许许多多帮助,也是那次与会栽种下的缘分。
  魏绍馨老师发言后,北京一位著名的学者在自己的发言中,以他特有的俏皮语调,颇讥诮了魏老师几句。晚饭时,解洪祥兄与我都感到不平,于是相约到北京学者的住处,提出了我们的批评意见,大意是你完全可以不同意魏老师的观点,但却一定要尊重魏老师的人格。在学术研究领域里,没有北京与其他省份、地方的差异,北京的学者未必一定高贵、一定有嘲戏他人的特权;偏远省份的学者,未必就一定没有学问,就应该受到嘲戏。何况您也是山东人,不过在北京工作而已,更没有必要对来自故乡的同行讥诮。我们说得非常直白而恳切,北京的学者立马做了检讨,表示自己话语不慎,一定要向魏老师道歉云云。我们说,您亲自道歉就不必了,我们会转达您的意思,希望以后对山东的学术研究更多关注,对山东的学人更多支持……果然,此后我们和这位著名的学者成了不必经常联系但却一直互相关注的好友。
  这次约谈,曾被几位学者小范围传扬。有人说,没有想到中国鲁迅研究界不但有支“鲁军”,实力不弱,而且还特别团结,挺有山东人的“味道”。
  会议开完后,大家一起爬黄山。山下是艳阳高照,山上却是冰天雪地。因为猝不及防,不少学者在没有可以防寒的衣物时,极为适时地纷纷拿出洗脸用的毛巾裹在头上,有点像《地道战》、《地雷战》里的农民英雄——只需把眼镜摘除即可。百步云梯上险象环生,台阶完全变成了“冰”阶,黄曼君等不少学者是一路坐着下去的。主席台上的庄严,竟真的被“扫地以尽”矣。唯独李泽厚先生并不急于下山。只见他穿一袭深蓝色的风衣,架一副阔边的眼镜,围着从树干、树枝到一支支松针完全被一层极薄的冰衣裹成玉琢冰雕一般的针叶松,优雅地仔细打量,安详地转着圈琢磨——那松树是真的太美了!像冰雕但远比冰雕生动,似玉琢又更比玉琢大气。美学家心里一定有生动极了的印象,可惜那时我还不认识李泽厚先生,未敢冒昧叩问。但此后我就购读了《美的历程》。那是我美学的启蒙书,也是奠基书,还是我唯一一本完全读完并且自以为读懂了的美学著作。
  从冰封雪盖的山顶下来,一路又是艳阳高照。我和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的张琢先生等那时的“少壮派”选择了步行。张琢先生告诉我们,“文革”中他曾有幸和冯雪峰住在同一间“牛棚”,亲自见证了并体会到冯雪峰的骨鲠之气。那时的冯雪峰,是被不同来路的“专案组”不断提审的。他为了预防不测,事先就把“交待材料”复写了数份,唯恐在他不能真实说明当年情况时让历史真实在他手下“变形”。几乎所有对中国现代文学的历史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冯雪峰的“右派”,与周扬、夏衍等有直接的关系。有的“专案组”,就是专门希望他提供关于“四条汉子”的“爆炸性武器”。但冯雪峰从未落井下石,一直是实事求是地讲述上世纪三十年代关于“两个口号”论争前后的历史真实(据说冯雪峰平反后,周扬率先探望,二人抱头痛哭,盖大有因也)。张琢先生还告诉我们,冯雪峰在国民党集中营里伤口发炎溃烂,高烧不止,是“营友”中有略通医术者用火烧过的折叠式剃头刀挖去腐肉,再用盐水浸泡过的白布裹住伤口……冯雪峰在奄奄一息时,“营友”们报告狱警,说这个人不行了,扔掉算了。狱警看着也真是“不行”了,也就让“扔掉算了”……经当地的地下党营救后,他回到义乌老家养伤多年,才有了后来的冯雪峰。
  回到宾馆,第二天大家都要打道回府了,晚间在住处闲聊。只见从里间(我们是好几个人住在一个套三的房间里,年长一点的就住在里间)翩然走出修长身材的范伯群先生。他操着绵软的“苏白”,告诉我们今后评教授都要发票子的啦,就像生娃娃一样,要凭票子的啦。说着,范先生右手的拇指和中指、食指捻动起来,我好像看到那“票子”在被分发、被争抢的荒诞情境。但后来的事情竟然被他不幸言中了。于是我们看到了不少千方百计拿到“票子”后就永远告别了学术的教授,轻盈地游走在中国若干大学的校园里,一直过得都颇为滋润……
  听说近事易忘而远事清晰,是老年痴呆症的前兆。我想以自己为例补充一点:大事易忘而细节清晰,恐怕是病情加重的征兆。黄山会上的议题,诸位前辈的高论宏议,我已经忘得一干二净,连自己当时胡说了些什么也记不起来了;偏是这些无关宏旨的细枝末节,三十多年了,却依然盘旋在眼前,挥之不去,未招自来——多么害人的老年痴呆症啊!
  (本文作者为著名学者、青岛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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