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晖里的乔羽
2014年07月09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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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木生
  这是北京难得的晴朗而清透的一天。
  夕照静静地洒了一地,将树与卉画出灵动的斑驳,或密或疏间透着一种柔柔的情意。乔老病着,他的夫人佟老师也病着,我们就坐在他的别墅门前的葡萄架下等他,心上的期待与担心便如树上的鸟儿,虽是轻轻地移动,却也惕敏着神经。
  等到乔国子将爸爸扶出门来,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乔老眼中虽弱却热的目光。女儿已经帮爸爸穿戴得一身整洁,他的腿已经没有多少劲头,脸上也刻着消瘦,我从腋下托搀着,国子利落地在铁架木条的连椅上铺好厚实的乳白色皮毛垫,再一起扶着他坐好。原先静待在连椅上的浅黄的夕晖,就透过轻巧的树影,熨在乔老的头上、身上,让他重现着往日的从容。
  知道他喜爱书法,就先拿起那部金陵古籍出版社以上等的宣纸刻印的《论语》放在他的膝上。这部《论语》两册,一册是书法家吕建德用小楷手写的《论语》,一册是我白话翻译的《论语》。打开隽秀小楷的《论语》,他看得真是仔细,手指顺着书行上下移动。不知他是否会想:岁月是会让人老去,可孔子的话却借着《论语》,不枯不涸地活得有滋有味。自己的歌呢?也会有几首比较长久地流传下去吧?
  知道乔老难于说话,就坐在他的旁边,握住他的右手,一条一条地向他说着事情。先说想念,说他春天里回老家时没能见面的遗憾(他微微地点着头,模糊地说着“谢谢”);告诉他,早已约好并经他郑重首肯的《乔羽的文学世界》一书,也已经动笔(听到此,他突然举起右手在耳边,表示着自己的高兴);不知怎么,突然说起他的寂寞与孤独来,似问似叙地说:你的中国气派,你的扎根在中国大地上的文学理论,虽不时髦却有着独到的价值,你一定会常常地感到寂寞吧?还有外界无穷的打扰,费去了多少时光,您一定会感到孤独与无奈吧?(此时,乔老突然更高地举起右手在头上,表示着自己的赞同。)
  多少年来,乔羽先生已然成为央视或者官员们的座上宾。但是,我却觉得这种“景观”,多少有些“被座上宾”的意味,他的内心或者竟与这样的景观格格不入,甚或还有着些许的寂寞与抵触。我甚至以为,与这种景观恰恰相反,乔羽先生的思想与精神世界的底色,或曰基本倾向,始终执拗地坚持着一种平民做派。他曾经明确地说,“我的世界观,是凡人的乐观主义”(《乔羽文集·文章卷·关于21世纪的谈话》)。他这里的“凡人”,也就是自“五四”起,我们平素好说的“平民”吧?他在《关于歌剧〈摩梭女——女儿国童话〉的闲谈》一文里,更直截地表示过:“我不是贵族的乐观主义,我是平民百姓的乐观主义。”
  坐定在不朽的阳光里,八十八岁的乔羽,还会让心上起落着不息的潮汐吗?或者,竟是入定般的静寂?
  但是有一件事我没有说,也不能再说了。在他64岁的时候,曾经向我透露过他的人生计划,要用余生写好两部书——《我所看到过的人和事》与《中国美学:艺术辩证法》。
  那是1990年11月末的一天,我与另一位摄影家孔祥民先生一起去北京登门拜访乔羽先生。他那时还住在北京一个面积稍嫌局促的住宅里,连不大的书房都是拥挤的,紫色的毛衣,深红的纽扣,大大的额头上刚见白发。这个规划,他是以淡然的口气说的:“我是个平凡的人,忙了大半辈子,退了休也不会闲着,就干点自己喜欢的事吧。”虽是淡然说之,我却感受到了淡然背后的雄心壮志。
  以他如此丰富的阅历与如此不一般的洞察力,真能遂愿,该是中国多么不平常的两部大书啊。关于第一部,他说准备从父母写起,一直写到不能写为止。关于第二部的中国美学,他当时已经设想了许多,起因是关于中国的文艺理论一直没有人系统地研究过,立意是“不为积习所蔽,不为时尚所惑”。
  但是,还没有动笔,二十四年竟如流水一般地逝去了。
  外界,或者干脆就是我们,对他的打搅与扰乱太多太繁了,邀请、活动、出镜、出行,种种种种,就连睿智清醒如乔老者,也不能免俗,而让自己如此宝贵的生命无奈地耗费在热闹非凡里。如果简化了生活,摒去干扰,于静寂里挥洒开自由的笔墨,那该是一种怎样的丰富啊!
  有清风徐徐拂面,嫩嫩黄黄的夕晖不经意间就掺进了似乎可以流淌的嫣红,映得他简朗的白发间与暗沉的腮额上有了薄薄的红晕,显着别样的生动。分别真是不舍,也看到了他眸子里的不舍。望着他有些弯的身躯缓缓地被国子搀进门里,背后便是永也不朽不腐的金子般的夕阳红。
  (本文作者为知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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