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羡林学院与接力棒
2014年07月2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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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卞毓方
  季先生曾跟我说,他是八十岁时才进入人生冲刺。有季先生在前,我这种年龄的弟子暂时还只能跑第二棒……这就是接力棒啊。你得拿出田径场上的姿态来,你得尽这个历史的责任。
  7月11日,在聊城大学,参加了季羡林学院揭牌仪式。举目世界,以个人名字命名的高等院校,比比皆是。以我们熟知的美国大学为例,其顶级的哈佛、耶鲁、斯坦福,都是从具体的人名转化而来。我国不兴这么办,教育部明文规定,“不得以个人姓名命名”(教发[2011]9号,2011年12月29日)。当然凡事都有例外,查看已有的少数与名人有关的高等院校,不难发现一种特殊的现象,除长沙毛泽东文学院、南开大学周恩来政府管理学院、鲁迅文学院、鲁迅美术学院是用了冠名者的全称外,其他如中山大学、仲恺农业工程学院、星海音乐学院、北京大学元培学院、厦门大学嘉庚学院、贵阳中医学院时珍学院等等,一律省略冠名者的姓,只留名。这是为什么呢?中国人自古讲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我们为什么偏偏要把人家的姓拿掉?本来,中国人同姓同名的就多,再去掉姓,则更难识别,你能说“元培”就一定是蔡元培、“嘉庚”就一定是陈嘉庚吗?毛泽东、周恩来,一代天骄,姓名谁也不敢动,这是特例。鲁迅因为是单名,你也无法动,总不能去掉“鲁”单留一个“迅”吧。我怀疑,倘若改用他的本名周树人,说不定就会变成“树人文学院”、“树人美术学院”了——上网一查,嘿,果不其然,在周树人的老家浙江,就真有个没有明说却又惹人联想的“树人大学”!
  季羡林何其幸!冠名学院,“全须全尾”,姓和名一字不落。
  “季羡林学院”揭牌当口,两位风华正茂的学子,一男一女,为我们朗诵了季先生的散文《希望在你们身上》。文章说:“人类社会的进步,有如运动场上的接力赛。老年人跑第一棒,中年人跑第二棒,青年人跑第三棒。各有各的长度,各有各的任务,互相协调,共同努力,以期获得最后胜利。”该文写于1994年,季先生八十三岁,自然是跑第一棒的了,而且一直跑下去,跑到九十八岁。季先生曾跟我说,他是八十岁时才进入人生冲刺。有季先生在前,我这种年龄的弟子(今天到场了数位),暂时还只能跑第二棒。是日,聊城大学聘我为兼职教授、季羡林学院名誉院长,这是什么?这就是接力棒啊。你得拿出田径场上的姿态来,你得尽这个历史的责任。
  揭牌之后,在新开张的“羡林讲堂”,我作了一场报告,题目叫《千手拂云千眼观虹》。这就是落实责任。讲话中,我谈到罗丹的雕像《思想者》——很出名的啊,多年前曾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亮过相——一位赤裸的男子,弯腰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右手托着下颌,左手搁在膝盖,默视下界(地狱),陷于痛苦的沉思。就为了它的命名,我在雕像前琢磨了很久。琢磨的结果是,人类的思考,只是大脑在做功,辅之以面部表情,轮不到奋张如怒涛的肌腱出场。我说这话,脑子里想的是季先生,在我心目中,老人家是不折不扣的思想者。若要选出一张照片,我就选坐在十三公寓前池塘边的那张,淡定,而又带了一丝怅惘,眼袋下垂,和高耸的眉峰形成一个椭圆,额头的皱纹向上挤、向上挤,目光宁帖,似乎看着前方,又似乎什么也没看,略含叹息,又隐隐显出憧憬——注意,思想者的双眼是不会喷出火来的哦——鼻翼微缩,嘴半张,露出两三颗残缺的牙,背景是红举绿奋、屏息以待的“季荷”。
  就在那样的沉思中,老先生酝酿出《一个老知识分子的心声》、《站在胡适之先生墓前》、《清塘荷韵》等名篇佳作。
  鲁迅有两句诗:“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这里的“横眉“,一般解释为瞪眼怒视。李敖有别解,他在《假设李敖在大陆会怎样》一文中说:“(这两句诗)人人会说,人人说错了。你李敖凭什么(这么)说?什么叫横眉?你告诉我什么叫横眉?眉毛是横的?你告诉我哪个人的眉毛不是横的?都是横的。‘横眉’并不是横的眉毛,后面有‘冷对’,可是这横眉,这‘横’字中有什么意思呢?‘冷对’是冷眼看着你。有道理了,这‘冷对’有道理,可是‘横眉’,如果是横着眉毛看着你,有什么意思啊?没道理,对不对?‘横眉’这个‘横’字,在中国古代的文字学里面是门栓,门关起来以后把门扣住了。所以,横眉是什么意思?就是两个眉头皱起来,来把它锁住,愁眉深锁,锁住这个眉毛,才叫做横眉。所以‘横眉冷对千夫指’,不是我跟你耍横,我把眉毛怎么怎么样,而是说我皱着眉毛,冷冷地对着你。”
  你可以不同意李敖的解释,但你不能不佩服他的神鹰掣鞲,他的独立思考、不从众。
  如果李敖的解释成立,我倒是愿意把“横眉”二字加之于季先生。
  季先生入住301医院,某摄影师为他拍了一幅肖像:老人头戴瓜皮小帽,内着翻领白衬衫,外套大红的休闲毛衣,双手拄着一根藤制或木制的拐杖,双颊浮肿,讪讪地笑,一副面团团富家翁样,背景是凌霜傲雪的红梅。这幅照片屡经见报,流传甚广。
  我却不喜欢。
  它凸显的是摆布,是做作;人和景属电脑合成。
  这就落了一个假。
  下午,我主持了一个小型座谈会,话题当然是季先生。发言者,基本是跑第二棒的,为季老的嫡传弟子和铁杆粉丝。我一边倾听,一边又常常走神,一会儿像从宇宙深处回望季羡林,一会儿又像深入原子核那样解剖季羡林——不是幻觉,是分裂飞扬在一种能量场的高峰体验。
  晚间有季羡林学院的学生来访,籍贯大都属于山东,一百年前,鲁西这块黄土地上诞生了季羡林,而今而后,他们中又有多少人会走出季羡林式的道路?相信这是季羡林在天之灵的期待,也是主办方的期待。
  总归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总归是后来居上,我坚信。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著有《长歌当啸》等散文集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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