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牡丹的生死恋
2014年11月12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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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牡丹香玉在黄生面前先后以花、花妖、花魂、花中美人四种姿态出现,四种形态都得到黄生的热爱而且越来越爱。
□马瑞芳
蒲松龄说:真正的爱情能感天地、泣鬼神,只要真心相爱,就不要管对方身份,哪怕是鬼神。《香玉》中出现个爱情达人黄生。他爱上美女香玉,知道她是白牡丹花妖后,更爱。花妖变成花鬼,照样爱,自己死后还要变成花,寄魂白牡丹花旁。黄生是个彻底的“达”人,不仅对“异类”不疑,还要自己变异类跟恋人长相依,“达”到登峰造极。
白牡丹香玉在黄生面前先后以花、花妖、花魂、花中美人四种姿态出现,四种形态都得到黄生的热爱而且越来越爱。
第一次是真实的花。黄生喜欢牡丹,他住在崂山下清宫,看到一株“牡丹高丈余,花时璀璨似锦”。这是真实的花。黄生因为喜欢牡丹花,盖了房子在牡丹花旁读书,跟花长相伴。
第二次黄生看到的是牡丹花妖,黄生遇到一位穿着白色衣裙徘徊在牡丹花下的女郎,“素衣掩映花间”。黄生很奇怪:这地方怎么会有这么漂亮的女子?拔脚追赶,女郎吓跑了,“袖裙飘飘,香风洋溢”,“香风”暗点是花妖显身。然后,白衣女郎主动来跟黄生幽会,乐意跟黄生长相爱,顺口吟出一首诗:“良夜更易尽,朝暾已上窗。愿如梁上燕,栖处自成双。”黄生称赞香玉“秀外惠中,使人爱而忘死”。两人异常缠绵。但好景不长,香玉眼泪汪汪地来告别,说她要走了。第二天,丈余高的白牡丹被即墨蓝氏看中,挖走了。黄生明白自己爱的是牡丹花妖,爱得更深。听说白牡丹被挖走后枯萎了,黄生怅惋不已,做哭花诗五十首,每天到空荡荡的花穴前哭。然后是无尽的思念:“冷雨幽窗,苦怀香玉,辗转床头,泪凝枕席。”他跟香玉的女友绛雪一起怀念香玉,却并不见异思迁,仍然苦恋香玉。他的痴情感动了天上的总花妖,允许香玉来到他身边。
第三次出现在黄生面前的香玉是牡丹花鬼魂,香玉“盈盈而入”——如此写花的鬼魂形态真是妙哉——来到黄生身边。花枯萎了,花妖居然可以再变成花鬼!跟花魂打交道有种特殊感觉,“生把之觉虚,如手自握”,黄生觉得握着香玉的那只手空无一物,好像自己握着空拳。“偎傍之间,仿佛一身就影”,两个情人像平时那样相依相偎时,黄生感到自己的身体仿佛整个靠在一个影子上。黄生很痛苦,他希望有个实实在在的爱人。香玉也很痛苦,她希望能跟黄生真真实实相爱。香玉对黄生解释说:过去我是花之神,形体是凝聚的,现在我成了花之鬼,形体是飘散的,你就只当是在做梦吧。怎么样让美梦成真?香玉教给黄生,给白牡丹的萌芽每天浇上一杯特制药物,一年后,她可以复活。
第四次是牡丹花妖复活,这是古代小说最美丽的片段之一。黄生如约给白牡丹浇灌起死回生的药,到了约定期限,他看到“花一朵,含苞未放,方流连间,花摇摇欲拆,少时已开,花大如盘,俨然有小美人坐蕊中,裁三四指许,转瞬飘然已下,则香玉也。笑曰:‘妾忍风雨以待君,君来何迟也!’”多么美妙的镜头,电影、电视、动画,不管怎么表现都美极了、妙极了的镜头。但明伦评:“种则情种,报则情报,苞则情苞,蕊则情蕊。”
黄生明知香玉是花妖,反而爱得更深、更切、更执着,当他自己病重将死的时候,一点不害怕,认为自己死后反而可以永久留在香玉身边。他告诉家人:我死了,会变成白牡丹旁的一棵紫牡丹,但是不开花。黄生死后,白牡丹旁边果然有了“赤芽怒生,一放五叶”的花。因为赤芽不开花,被道士砍去,白牡丹也憔悴而死,完成了“花以鬼从,人以魂寄”(花以鬼的形式追随恋人,人以魂的形式追随花妖)的动人爱情悲剧。
汤显祖说过,“情不起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死,死而不可复生,皆非情之至也。”杜丽娘为情而死,为情复生,成千古绝唱。黄生和香玉为了爱,可以义无反顾地选择死亡,可以费尽曲折地选择重生,生生死死,痴情不变。
前人爱情小说经常写三世情。《香玉》完成了前人从未写过的痴爱六部曲:
第一部,黄生爱大自然的牡丹花；
第二部,黄生爱幻化成少女的花妖；
第三部,黄生爱变成鬼魂的牡丹花妖；
第四部,黄生爱从花魂复活的花妖；
第五部,黄生变成花跟牡丹花长相依。
第六部,白牡丹为黄生化身的紫芽殉情。
古代诗词小说写忠贞不渝的爱情常用比翼鸟、连理枝来比喻。杨玉环和李隆基在长生殿发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六朝小说中,韩凭夫妇生前不能相聚,死后墓地上的树枝相连,鸳鸯在上边啼鸣；乐府诗里的刘兰芝和焦仲卿以死跟封建家长抗争,最后也变成交颈鸳鸯；梁山伯和祝英台一起化成蝴蝶。黄生和香玉之恋,从人爱牡丹花到人变牡丹花的连理枝,再到花的殉情,太不寻常了。
(本文作者为山东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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