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儿子陈文华把父亲陈冬春(前排左四)的照片“贴”在全家福里,寄给了台湾亲人。
解放初期陈冬春在部队的照片。
在济南,曾经生活着一位来自台湾的军人,他1945年参军离开台湾,从此便与家乡永别,直到2015年,他的骨灰才被送回家乡。他叫陈冬春,70个冬去春来见证无数悲欢离合,也见证着两岸关系从冰封走向融合。
文/片 本报记者 陈玮
16岁赌气离家
再也没回去过
离开台湾之前,陈冬春从未想过,他会从国民党士兵变为解放军。那是在1949年1月,傅作义接受了和平解放北平的协议,国民党第35军被和平改编,陈冬春当时身在其中。
随后的几十年,他随着新部队辗转来到青岛,加入北海舰队成为一名海军,后来又因为清理特务的需要,被调到济南市公安局,扎下根来。生活地点不停变化,他却离故乡台湾,越来越远。
16岁那年,也就是1945年,陈冬春还是台湾高雄市一个资本家的小少爷,有一天跟家里人赌气,一个人跑离了家,看到国民党在征兵,就应征入伍并跟去上了军舰。天亮时听见了炮声,陈冬春才知道他到了大陆,家已很远。从此,他中断了跟家乡的一切联系。
战争打破了陈冬春过去的安逸,他跟鬼子拼过刺刀,曾跳下粪池躲避敌人,甚至还救了一个被抓的共产党员。在护送这位共产党员时,他跟部队失散了,共产党员邀请他一起加入共产党的部队,陈冬春拒绝了。他说往南一直走,就可以直接回到家,可是在途中,又碰到了另一支国民党部队。
那时的他还觉得,回家是很容易的事,只要战争停止了,立马就能回去。于是他重新加入部队,甚至沿着与家乡相反的方向往前走。直到1949年,蒋介石带着200多万国民党军民逃到台湾,并对大陆实行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的“三不政策”,两岸从此互不往来。
陈冬春突然发现,那个承载着他的父母和十几个兄弟姐妹的家乡,从此成了一个孤岛。而他,在没有任何亲人的大陆,将要孤独地开始生活。
等不来大哥回信
临终遗言是“回家”
在组织安排下,上世纪50年代,陈冬春在大陆结婚也有了孩子。他的朋友并不多,因为一直操着浓重的台湾口音,别人听起来很困难。不过他脾气很好,不说话时常对人笑。
只是每逢大年三十和中秋节,他刻意躲开家人的热闹,一个人搬起板凳,坐在院子中心,抬头看着月亮。他的儿子陈文华(化名)过来陪他坐在身旁,陈冬春念叨着:这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很远的地方。然后是长长的叹气,一串连着一串。
他曾想通过战友跟家乡的亲人联系,但是两岸关系的僵持,让他一直无法成功。而这个心愿,也在一个动乱的时代被搁置了,陈文华现在还记得放学后家里墙上贴满大字报。陈冬春默不作声忍受着侮辱和摧残,陈文华知道,父亲在咬牙坚持着,等待一个可以回到家乡的机会。
这个机会在动乱结束时让陈冬春等到了。大陆开始善待老兵,可以享受每年两次疗养的机会。他听说杭州的疗养处,会有很多境外人士在那里,于是赶忙去了杭州,并在疗养期间认识了一个香港友人。这位香港人士愿意帮助陈冬春联系台湾的家人,于是陈冬春兴奋地写了一封信,让他带给自己的家人,并务必让家人回信。
陈文华回忆,父亲在心里积压了多年的抑郁,仿佛一夜之间好转了,突然也喜欢跟别人说话,尽管大家并不懂,他仍然说得很开心。
然而,他并没有等来家人的回信,他猜测是香港人忘记了这件事,或者自己的家人已经随着战争散了。很多年后,陈文华和兄弟们才辗转知道,香港人很快找到了在高雄市政府担任高层职务的陈冬春的大哥,但当时台湾的高压政策,让大哥收到信后立刻烧掉了,没有透露给任何人。
累年的伤病加上癌症的侵袭,伴着杳无音信的等待,1987年9月29日,陈冬春病逝了。最后弥留之际,他用手歪歪扭扭地写下了留给儿子们最后的字迹:回家。
逝世后的一个星期,蒋经国发布公告,准许来台的军民回家探亲,并允许在大陆的台湾老兵返乡,打破了长达38年的冰封期,然而陈冬春没有等到这一天。
看到家乡的祠堂
觉得父亲该“回去”了
其实从1979年开始,两岸关系已逐渐破冰,当年大陆对台湾产品开放市场,并给予免税、减税等优惠待遇。到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更是有越来越多的台湾人来到大陆经商。山东省在那时成立了台胞经济技术咨询服务中心,陈文华主动请调去中心联络部工作,以此能够结识更多的港台友人,说不定哪天,可以联系到父亲陈冬春的家人。
终于有一天,在一次研讨会上他认识了一位在台湾银行工作的高雄人士,于是托他打听自己的家人。很快,陈文华接到了一个电话,对方说:我是你大伯的女儿,是你大姐。
通过在香港的中转,陈文华的大姐来到了济南,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当时寄托了父亲希望的信,被大伯烧掉了。在电话中,大伯痛苦着向陈文华道歉,求他们能原谅自己,一个月后便去世了。陈文华的大姐说,他的父亲后半生,一直在自责中度过,因为陈冬春的父亲临死前,嘱咐大儿子一定要找到弟弟。
1993年,海峡两岸关系协会与台湾海峡交流基金会签署《两岸挂号函件查询、补偿事宜协议》,两岸邮政部门正式互办挂号函件业务。陈文华一家照了张全家福,并特意给陈冬春留了座位。在照片洗出来后,他们贴上了陈冬春的照片,寄去了台湾。
如今每到春节,陈文华和兄弟们都会跟台湾亲人通电话。2008年12月15日,两岸海运直航、空运直航、直接通邮全面启动,宣告“三通”时代来临,陈文华开始着手筹备台湾旅游计划。终于在2012年,陈文华回到了父亲的家乡,看到了过去陈冬春生活的宅子,还有家乡的祠堂。他觉得,应该把父亲送回故乡。
在多次直飞台湾跟家族的人讨论父亲回乡具体事宜后,2015年,陈文华将父亲母亲的骨灰收好,送回了台湾。此时距离1945年陈冬春离家,已经整整7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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