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远的年味
2016年02月01日 来源:
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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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腊八,家家户户就开始忙年了,炊烟便整日地从各家各户的烟囱里升起。
□刘恒杰
我的老家是鲁中平原上的一个村子,那里最隆重最盛大的节日应该是过年了。从前,乡下人日子过得穷,交通落后,信息闭塞,把“年”说成“春节”似乎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可是,那老胡同里邻里间的和乐氛围,那灶台边和石磨旁的浓浓亲情,永远似新开瓶的陈年老酒,让我痴迷,让我沉醉。
伴随着凛冽的东北风和纷纷扬扬的雪花,辛苦了整整一年的父老乡亲们,便听见“年”的脚步悄悄地走来了。上小学的我们放了寒假,不管天气多么寒冷,总是不肯在自己的家里多呆一会儿,要么三五成群地走东家串西家,爬树上墙直闹得人家满院子鸡飞狗跳;要么去结冰的泉河上转陀螺、凿冰洞,任凭溢出的河水湿透了棉鞋;要么在街道上、胡同里摔砸牌、掷雪球,或用石块打屋檐上的冰溜子,全不顾挡住了大人们匆匆忙忙的脚步……屋上的积雪化成了水,顺着屋檐上的石板或麦秸流下来,很快又结成了冰,那冰溜子有的有好几拃长。石块扔进人家的院子里,听见院子里传来瓦盆或水瓮的碎裂声,我们就一哄而散,迅速跑开。老师布置的寒假作业早抛到九霄云外去了,那要等到春节过后开学的前一天晚上才顾得上。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爆竹的响声,传来淡淡的火药的味道——空气中处处弥漫着“年”的气息了。
其实,每年从过了腊八,家家户户就开始忙年了。我们家最忙碌的就是母亲,她那双从早到晚似乎永不停息的手,那时就更加忙碌了。她要准备好全家人从正月初一到十五的全部饭食,既要摊一摞又一摞的玉米面煎饼,一层层地放在瓮里,又要蒸一锅又一锅的玉米面窝窝头,晾干了放在竹筛里,还要准备好春节后待客和走亲戚用的白面馍馍。正在外面贪玩的我,约摸着第一锅馍馍快蒸好的时候,就会跑回家中,磨蹭在锅灶边,装模作样地帮母亲干点什么。待母亲将蒸好的馍馍小心翼翼地从大锅里拾出来,放在我双手托着的盖帘上,那喷香的味道就会使我垂涎欲滴。当母亲把蒸煳的或者裂开的馍馍掰下一块给我,我就会一把抢过去迅速咬上一口,放下盖帘就又跑到当街玩去了,任凭母亲喊我骂我。父亲和两个姐姐是家里的整劳力,生产队的活是不能耽误的,很少能帮上母亲的忙。生产队要趁着这农闲时节组织社员去修路,去沤土杂肥,去长埠岭上整修水渠,去造大寨田。记得那时候有一句豪言壮语“一直干到二十九,吃了包子(饺子)再下手”,社员们一年到头在庄稼地里忙忙碌碌,可粮食年年不见高产。我上小学三年级的那年,我家所在的第八生产队每人分了十三斤小麦,我家七口人分了不到一百斤。
最热闹的应该是杀猪了。日子穷,村里绝大多数人家一年难得见几回荤腥,但是,再穷,大人们也会在过年的时候犒劳犒劳自己的孩子。生产队长会抽出几个壮劳力为各家各户杀猪,屠宰场就设在村口。你看,屠台支起来了,木桩竖起来了,锅灶垒起来了,一头又一头的肥猪嗷嗷嗷地叫着四脚朝天从各家抬出来。我们争论着谁家的猪大、谁家的猪肥。有一年,我和本家的一个哥哥打赌谁家的猪大,谁输了要给对方十个纸叠的砸牌。结果我家的猪有一百二十七斤,比他家的猪重了两斤。杀他家猪的时候,我家的猪躺在地上哼唧,还拉了两堆屎。那位哥哥不干了,说要再称称我家的猪。结果我家的猪比先前轻了两斤,算是赌平了。虽然只有一百多斤,但却是那一年我们村里杀的最大的两头猪。猪肉不会拿到集市上去卖,而是让村里没有杀猪的人家分着吃,队里会按斤给杀猪的人家记工分。人们都愿意挑膘最肥的肉割回家。母亲要将猪血煮熟,切成块,放在一个瓦盆里,准备做菜用,还要腌制腊肉,以备来年待客,还要炼猪油。炼猪油常常是在晚上。我和妹妹趴在被窝里,看母亲将炼好的猪油一勺一勺舀进一个黑黑的油罐。猪油的芳香飘满了屋子,母亲会将一块油渣放进我们的嘴里,我便在这满屋满嘴的芳香中酣然入梦。
农村土地承包以后,母亲的忙年又增加了一项新内容,那就是出豆腐。1981年土地承包以前,集体的土地几乎是不种大豆的,偶尔种上一点,那也是为完成上级分配的油料任务作为公粮上缴。我有一个小伙伴的二叔在公社邮电所工作,是吃国库粮的,能从粮所买到大豆,全村就只有他家每年年前出豆腐,似乎也是他叔叔大爷几家伙着出一包。当泡涨的大豆在石磨上磨成豆浆,那清醇的香气便从那个小伙伴家的大门口飘出。那时,那个同伴理所当然地就成了我们疏远的对象,谁让他家出得起豆腐呢?
后来家家户户就都出得起豆腐了。母亲会用一个下午的时间,一粒粒地精心挑选黄豆,等挑够十七八斤,够出一包豆腐的了,就把那些黄豆浸在水里。等黄豆泡涨变软以后,便在石磨上磨制豆浆。豆浆磨成以后,再滤去豆渣,放在大锅里煮沸。母亲忙碌着、高兴着,灶火映红了她的脸庞。当煮开以后的豆浆变成了豆腐脑,母亲会给家里的每一个人舀上一碗,那热热的豆腐脑,的确是无上的美味啊。白花花的豆腐脑要点上卤水以后才能生成豆腐。点卤水是最为关键的一步,直接影响到豆腐的老嫩。我到泰安上学时,知道有“泰安有三美,白菜豆腐水”的说法。泰安的豆腐又软又滑,而我们家乡的豆腐能切成筷子粗的条条在锅里炒。我觉得家乡豆腐的味道是其他任何地方的豆腐无法企及的。
一晃三十多年过去了,农村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近年来,我每年都要回家接母亲来城里过年。每次回家,再也看不到那种大人摊煎饼、出豆腐、杀猪等忙忙碌碌置办年货的情景了。母亲说,村子里就有超市,一年四季啥都有。说到出豆腐,母亲会说:“我快八十岁的人了,你们是再也吃不到我出的豆腐了。”是啊,这二十多年来,母亲每年总要出上一大包豆腐,分给她的五个儿女。我知道,那是母亲对儿女们深深的祝福啊——豆腐豆腐,来年,我们一家子都有福啊!
而今,春节的脚步又临近了,我似乎又闻到那久远的年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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