骈文秀的代价
2016年06月07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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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昱
  前几天,浙江大学为了庆祝其120周年校庆,贴出一篇公告。有话不好好说,偏要写成四六骈文。结果这一显摆不要紧,该文因为文词粗陋,立刻让网友们掀起了一场“大家来找茬”运动,对该作的批驳文章篇篇都能从中挑出数十个错,集批判性、趣味性、知识性、可读性于一体,比那词不达意的骈文本身好看多了。浙大这次面子可真算跌大了。
  窃以为,浙大这篇校庆公告之所以被喷成狗,执笔者技不如人倒在其次,关键是他对四六骈文这种文体的“封建阶级反动本质”还是认识不足。骈文是什么东西?那是一种文字奢侈品,而奢侈品这玩意儿是具有“无限可比性”的——你拎着真皮包穷显摆,人家就有爱马仕、路易威登,等你卖肾买了路易威登,人家又买上限量款,即便同是限量款,也可以分好几个档次,商家搞这么复杂,就是为了避免出现闺蜜们用拎包互撕时出现难分高下的情况。骈文其实也是一个道理,若问:骈文中为什么要有那么多对仗、押韵、用典的讲究?则答:没这些玩意儿,怎么满足广大文青们互喷的需要?所以,写骈文就要做好被喷的准备,即便你是庾兰成转世、王子安复生,也甭想靠一篇雄文震得大家纳头便拜,文人就这德行,何况眼下还是网络时代。
  说起来,在古今中外的各类问题中,骈文确实堪称转文中的战斗机,咱中国人只靠这一种文体就能坐上“世界最会转文民族”的宝座。外国人虽然也转文,但跟咱比起来太小儿科:欧洲人的转文方式是在信的开头和结尾加一堆无比拗口的超复杂主从句,且语意翻译过来都特肉麻,什么“请您原谅我斗胆将这几张破纸呈现在您面前”,“您应该相信我是值得您信赖的,正如您值得我的信赖一样”,甚至“您最卑微的仆从”。写这些句子并非真的为了装孙子,而是为了体现自己谦虚的美德以便达成转文的目的——据说不少国王给他臣下都这么写信,甚至老爹给儿子写信也沿用此套路……看来欧洲兄弟们为了转文也真是舍得下本,虽然效果并不见得好。
  与之相比,咱东邻日本就比较上道些,他们发明了一种“季语”放在文章开头,什么“值此樱花纷落之季”、“会此枫叶醉染之时”,在体现自己高大上的同时还兼职抢了气象台天气预报生意,可谓一举两得。无奈由于日本人死板使然,“季语”最后都固化为某些固定格式,成了日语初学者们都要上的必修课,转文的功效算是彻底丧失。
  在世界各民族转文的征途上,唯一能勉强与中华文明比肩的大约只有法兰西,他们独辟蹊径把文字拼法、变化搞得超复杂,以至于没文化小伙子连情书都不敢写——因为怕出语法错误。按年鉴学派的观点,法国人爱转文,是因为他们历史上曾出现过欧洲最典型的封建制度。贵族们特意把书面语搞得复杂,目的是让穷人们很难在他们的圈子里混,文字成了一种“语言隔离带”。按这个逻辑,咱中国人之所以能制造出骈文这东西也就好理解了。骈文起于汉末,盛于南朝。那段日子是士族门阀这种中国特色的贵族小日子过得最烧包的年代,国家干部人事任免公然搞“按爹分配”(九品中正官人法),广大士族们靠拼爹就能享受一辈子荣华富贵,吃饱喝足之后,成天净琢磨怎么秀自己与众不同,于是谈玄斗富、服散炼丹、搞裸体行为艺术等等无所不用其极,在这一堆搞怪中,骈文大约是最成功的:由于它讲究甚多,没个十几年训练绝对写不好,士族们靠它成功达到了让寒门弟子“写不起文章”的目的。
  提高写作门槛带来的“副产品”是,作为文体,骈文优美极了。南朝写骈文写得最好的人是庾信,南梁灭亡后这哥们跑到北国避难,自哀身世写了篇《哀江南赋》,今人写百十来字就露馅的骈文他写了四千多字还滴水不漏,处处合辙押韵,文辞极美。然而美则美矣,庾信的思维逻辑恐让今人难以恭维——国都亡了,自己都混得惨成这样了,还琢磨着东拉西扯、引经据典地秀文采,写这么个一般人翻半天字典也不知道他说啥的文字。只能说南朝士族们已经到了“转文成瘾”的地步。
  当然,说骈文毫无实用性也不是事实。唐朝骆宾王的《为徐敬业讨武曌檄》就非常有战斗性,把扯旗子造反说得那么富有正义感也算门本事,连被“讨”的武则天看了文章以后都感叹他是人才。然而,文章到后来估计是写爽了,终于露了馅——什么“凡诸爵赏,同指山河”?原来起兵不是为了勤王而是为了分赃啊!于是道理归到了武则天那一边——转文就难免自嗨,自嗨就难免露馅。这是骆宾王用生命告诉我们的真理。
  唐宋以后,骈文就没落了。究其原因,我觉得唐宋八大家掀起的古文运动作用倒在其次。最重要的原因恐怕是知识分子的地位直线下降,元代做了臭老九,明清也是说杀就杀。既然文人地位已然不尊贵了,自然失去可供一转的价值。不过,还是有一种文字执着地使用着四六骈文,那就是皇帝的诏书,其实这也好理解,宋代以后,整个中国就剩下皇上一个人最转了,他当然有资格、也有必要转文,但从此骈文就鲜有华章了——有些话,即便被加工得合辙押韵,说得跟花一样,也是独裁者的自白。
  明清往后的骈文诏书中,唯一给我留下过深刻印象的是1899年慈禧太后假光绪之名向列国宣战的诏书。文章写得那叫一个气壮山河:“与其苟且图存,贻羞万古,孰若大张挞伐,一决雌雄。”不翻译成白话,你根本听不出这是一个国家向自己所有邦交国宣战的找死行为。当国际舆论都在用平实的白话、严密的逻辑论证你违反了国际法,并侵害传教士生命财产安全时,你还在用骈体转文自嗨,自我陶醉。这样的国家确实没有理由不败,而这样的文体,也确实该退出历史舞台了。
  皇上没了,诏书没了,骈文也终于彻底没落了,但时不时仍有人想要拿它秀一下,下场总是不免被喷。这是很好理解的——你不是门阀士族,没受过那个训练,又不是皇上,没有淫威把大家的嘴都堵上,去非要拿这种贵族们的专利文体去秀,被喷那是应该的。这就是转文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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