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拍摄的书房中的诗人塞风。
那是1995年的春天,塞风先生乔迁甸柳新村之后,我和妻、儿登门祝贺。先生满意地介绍他的新居说:“市里给离休的老同志办实事,帮我解决了住房问题。”这位70多岁的老诗人原先借住在宽厚所街的岳父家,“文革”后政治上得到平反,又解决了住处,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他的书房光线充足,靠东墙是一面宽大的书橱,墙上悬挂着茅盾、贺敬之及臧克家的题词,苏金伞的贺诗,桌上摆着冯德英赠他的新作《山菊花》。阳光从大玻璃窗照进来,照在先生宽大的前额上,照在他身后的书橱上,把精心摆放的花瓶、鲁迅先生的石膏座像,映衬得格外典雅。我赶紧按动快门,用照片记录下先生幸福的时光。
先生精神矍铄,和我儿子聊起来,当时我儿子正上大学,先生就问有什么爱好,儿子说喜欢古典诗词,又问属相,儿子说属虎,老人顺口吟出“气吞万里如虎”,并写成条幅赠送。过后,先生写信说照片极佳,让我再冲洗几张,信里还夹带着现金,他用严肃地口气写着,“钱一定要收下,不然我会生气的”。
先生的居所,在宽厚所街时间最长,随后搬到南新街91号,又搬到这里,每次搬家,从来没有惊动我们这些学生,即便帮他冲洗几张照片还要付钱,我深为自己不曾帮助先生做点什么而愧疚。
每逢新作出版,先生总要在扉页题签寄给我。1993年,先生与夫人的合著《根叶之恋》出版,给我题签“庆祥贤伉俪指正 李枫 根红”,并加盖二人印章,体现出越是有成就的人越是谦虚。这是本精美而又淡雅的64开本袖珍版诗集,有100多页,洁白的封面和封底都点缀着一朵通红的枫叶,象征着既是诗侣又是伴侣的两位作者的爱情。先生从夫妇二人的名字李根红、李枫之中巧取“根”与“叶”二字作为书名,不仅字面“形”似,而且内容“神”似。先生发配黄泛区五年里,与妻子音讯全无,痛苦地写出“假如你的心是一座牢笼,我甘愿变成一个囚徒”,先生还写道:“裹泥的根是叶的命脉/风中的叶是根的言语”,“谁也离不开谁/共同属于深厚的大地”。半个世纪的风霜考验,诗人夫妇的爱情称得上是永不凋谢的花朵……
和先生交往多年,了解了他不平凡的经历:1921年3月,他出生于黄河边上的河南灵宝沙坡村,小学五年级放秋假,去给地主家摘棉花,手上被棉壳扎得净是伤口,一天摘的十斤棉只换得十个小铜钱。他夜间在小油灯下写出:“摘棉童,摘棉童,为谁辛,为谁苦?日摘棉,三五篮,冬日不见衣里棉。”经老师修改,寄往夏丏尊主编的《少年文艺》发表了,这篇11岁的处女作引他走上诗歌之路。1940年秋投奔延安,1945年出版诗集《天外,还有天》,他曾在重庆红岩村见到周总理,1946年进入胶东担任战地报编辑,他的老友们多是文化界高级知识分子。
但是,从上世纪50年代胡风事件起,这位献身革命的诗人却屡遭厄运,用他的话说“二十五年没握过别人的手……”风刀霜剑摧残着他的年华,却没有摧毁他对生活的向往。他平静地跟我聊着往事,我的泪水已经流满脸颊。李老介绍说,他是在解放济南的硝烟中一身戎装进城的,在师范学校演讲时收获了爱情。在他艰难的岁月里,美丽而坚强的师母用一双柔弱的肩膀挑起所有的坎坷,说话间,师母偶尔进出倒水,微笑不语,这对文学上的搭档又是人生路上的患难伴侣,相濡以沫,让人唏嘘。
上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加在先生身上的所有冤假错案得到平反,几十年不能歌唱的老诗人,其诗歌创作像壶口瀑布一样奔腾呼啸,接连出版了多部诗集,写出了传遍诗坛的名句:“黄河,长江/是我两行混浊的眼泪……”1995年,济南市委宣传部和市文联隆重召开塞风诗歌研讨会,1997年由贺敬之题写书名的《塞风诗精选》出版,这是先生晚年两大乐事。许多著名专家学者给予先生高度评价,山东著名诗人桑恒昌的诗句最有特色:“无论怎么看/塞风你都是从鬼门、神门、人门闯过来的一道激流/你曾经以根盟誓——去大海吞尽那些苦涩。”
1995年,在省城一家杂志社做编辑的朋友说,他们要搞诗歌征文活动,希望先生担任评委,他知道我是塞风先生的学生,便托我出面请先生出山。先生爽快地答应下来,由我陪同参加了编委们的见面会,先生谈笑自若,感谢编委们致力于诗歌的普及,给年轻诗人的成长创造条件。我想,他不提自己的事,也不要报酬,他的胸怀是何等的宽阔啊!
塞风先生2004年6月19日仙逝,12年来,每当看到当年的合影和先生写给我的一封封热情的信件,重温他的诗作,先生的音容笑貌就浮现在眼前。先生的人生是一首读不完的诗,他不仅指导我写作,更重要的是教给我如何做人。我想用臧克家纪念鲁迅的传世之言,作为对塞风先生的纪念——“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2015年,张贻贝老师在纪念塞风先生的文章里(见《齐鲁晚报》2015年3月26日),倡议在济南的黄河公园为塞风先生立一尊塑像,殷切盼望先生塑像早日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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