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东安
七月里,我想起了老革命独臂李。
那年夏天的一个晚上,我们一伙顽皮孩子正在村北玩捉迷藏,蓦地发现王家坟松林里时隐时现地飘忽着一团幽幽鬼火——难道这真是传说中的狐狸精炼丹?待我们好奇地赶到松林后,闪烁的鬼火不见了。一阵晚风掠过,黑沉沉的松林发出阴森森的呜咽声,我禁不住吸了口凉气,耳畔又回荡起当地传唱的那首凄凉的歌谣:“王家坟,黑松林,夜半三更有个寡妇哭男人。”我一时吓傻了,和小伙伴们撒丫子往回跑,鬼晓得脚下被肉乎乎的东西绊了一下,壮着胆子低头瞅瞅,天﹗原来是一对躲藏在草丛里的大活人——村上的民兵连长独臂李和小寡妇白狐。
“小兔崽子,你要敢对外说出去,老子就揍扁你!”气急败坏的独臂汉子一把抓住我的脖领子,压低嗓门警告了我。这孤儿出身的李振江是个荣誉军人,只因在抗美援朝战场上被缺德的美国佬的飞机炸掉一只胳膊,所以村上人暗地里都叫他独臂李。虽说政府按时发给他残废军人津贴,却没办法发给他一个最最需要的老婆。有一回我随父亲去村公所送公粮,目睹文书赵胖子正拿老革命寻开心:“大兄弟,听说王家坟松林里天一擦黑就冒出个穿一身白、长得跟小寡妇白狐一模一样的俏女人等汉子。”说着,胖子扮个鬼脸,凑近对方的耳朵,“说实话,你和那水灵灵的白狐也算是天生一对,早该……”没等煞有介事的赵胖子说完,涨红着脸的独臂李揪住胖子的耳朵好拧,疼得胖子嗷嗷直叫。
说归说,闹归闹,这小寡妇白狐也是个苦命人,16岁时从老家莱芜被卖到我们村王财主家当二房。土改时,有血债的王财主被处决,她随即与地主家庭划清界限,毅然搬出了深宅大院,另立门户过日子。对此,村干部虽说表示赞同并且还让她参加了识字班,可压根就不同意她和李振江结婚。为这,愤愤然的李找到区上鸣不平,结果被原则性极强的黄区长上纲上线熊了一顿。自此,寡妇白狐收敛起灿烂笑容,再也不敢轻易地帮独臂李洗洗缝缝了,俩人不得不由公开相好转入地下活动。那时,我们小孩子对大人的事似懂非懂,远远看见人家白狐就不知好歹地齐声吆喝:“王家坟,黑松林,夜半三更有个寡妇白狐哭男人。”其实,我们只是听大人说王财主的小老婆粉嘟嘟的俊得像个白狐狸精这才跟着瞎起哄的。
一年过去了,区上就是不给李振江和白狐办结婚登记,耿直的李喝醉了酒就到区上闹,黄区长没办法整治他,只能拿开除党籍这话吓唬他——别说,这一招还真灵,那年月老革命把党员身份看得比命还重要。
天有不测风云。初级社的那年秋天,几个妇女在大堰底下为饲养处挖垫圈土,不幸发生塌方,唯独干活不惜力的白狐被深深埋在黄土里……
从此,正值芳年的白狐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每年的清明节,独臂李都会悄悄去王家坟松林为白狐的孤坟添几锨新土,一个大男人,放声痛哭起来实在吓人。
1958年大跃进时,王家坟松林被铲为平地。
去年冬天,一个飘雪的夜里,86岁的老光棍独臂李病死在镇敬老院。村上人念着他一辈子没成家,一个人熬过这几十年不容易,就将他的骨灰埋在了原白狐的孤坟处。
唉!如果人死后真的灵魂还在,老革命独臂李与白狐该含笑于九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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