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书院何为》
龚鹏程 著
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
□龚鹏程
现代儒学研究缺乏新意
我对大陆的儒学复苏是赞赏的。我在台湾成长,当年之理想,便是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期待儒学能在神州复兴。如今美梦成真,不胜雀跃。看见孔子重被珍视,圣经贤传又复炳炳琅琅于人口,一本于丹讲《论语》竟可销行数百万册,全球且遍设孔子学院,不禁飘飘然又有文化大国国民之感。
然而,儒学复兴或许又来得太快太轻易了。学术界还没准备好、社会条件也不足,以致所谓儒学复兴不仅颇见乱象,真实内涵亦颇堪疑。
例如学界到处办国学院、国学班,可是国学中断或停滞了几十年,如今通晓国学的人有多少?师资何在?教材又在哪儿?上世纪八十年代,通过对港台新儒家的介绍与对话,并整理章太炎、熊十力等早期儒者的文集,儒学研究确实奠定了点基础,也培养了若干人才。但新时代儒风大盛,儒学研究却并无进展。没有新学派,也无新理论。
这个时候,社会对儒学之需求却是空前巨大,要学界提供各式讲员、写各种书。学界根本无法应付,出版社遂只好大量翻印老书或出版通俗讲论(如张居正、南怀瑾及各大学各名师的讲记),以应时需。印老书,当然好,可是也往往欠缺学术考虑。如胡适《说儒》原只是一篇小文章,但现在配了图,包装成了一本大书。该文本是有争议的,就一本书而言,其内容亦显单薄。可是学界现今并没什么总说儒家较好的著作,出版社这么做,恐也出于无奈。
表面热闹却空乏无底气
学界无以支应社会需求外,社会条件也不足。社会条件是什么呢?实的是制度,虚的是文化心理。
制度方面,大陆的孔庙、书院、朱熹王阳明黄宗羲章太炎等名儒故居及旧址,现在大都不属于教育与科研体制,而是隶辖文化部门或旅游部门,不讲学、不做研究,只是辟地做生意,兜揽游客上门。正式教育体制中,大学文科的系所、经费、资源皆远不及理工商管吃香,学生报考文科的热情也正逐年下降。中小学教材的传统文化部分则比重不足,也未能如台湾般将《四书》纳入课程,对于以私塾方式实施国学教育的机构还不成熟。大学里的国学班国学院虽办得热闹,国学却迄今仍不被教育主管部门视为一正式学门。儒学同样也非正式学科,只能挂在“哲学”底下,作为“中国哲学”的一个分支。可是儒学的历史面社会面等等,均非哲学所能涵括。此类制度的社会条件若未改善,国学或儒学云云便只是虚热闹,很难落实。
社会文化心态方面,则是浮嚣、躁动。感觉传统文化好、感觉需要补充文化知识,便一股脑发起劲来,很有群众运动的架势。若究其实,却多是空乏无底气的。学术性不足,而普及化太早,有点儿本末倒置。
这不仅是发展儒学才如此。好日子没过上几天,饮膳品位根本还没提升,已嚷着要吃粗食吃土菜,说是厌珍馐而贵螺蛤了;生活上根本还没学会规矩,不太懂得文明礼仪,已大喊要挣脱礼教了;人文与艺术,根本还不娴熟法度,对中西传统不识之无,已然高谈创新,要把自己建立为典范了。此等浮嚣的文化心态,使得大家热衷于放焰火或看烟火表演,而吝于注意埋水管的工作。媒体与社会联手打造着文化明星、追求轰动效应,却并不关心上述儒学发展之体制问题,也未必支持学术。令人沉思的儒学内涵,遂往往在此情境中被简化成一客快餐,或一品点缀快乐生活的巧克力冰激凌。
儒学发展受经济利益驱遣
在所谓儒学复兴的这个年代,恰好又逢着经济成长,以致儒学发展颇受经济利益之驱遣,商业炒作、时尚风潮,构成奇异的风景。
儒学与企业管理的问题原本值得深论,可是目前各学院与人才培训机构所谈中国式管理、易经与决策模式、由历史看管理、中国谋略学、帝王术等等,乃是功利实用导向的。前一阵子李零所写《丧家狗》一书,在我看,便是对上述现象的发牢骚。他说:“学《论语》有两条最难学,一是‘三军可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二是‘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现在,哭着闹着学《论语》的,不妨先学这两条,试试看。”前者谓儒学强调独立之人格,不当随时俗转移;后者指儒学贵义轻利,富贵名利均应以义衡之,绝不是如今人般苟逐名利不择手段,然后以圣贤言语涂饰之、附会之。学界中人助纣为虐,曲学阿世,无怪乎为他所鄙视。其语或嫌尖刻,但时尚化、媚俗式地发展儒学,难道不该批评吗?
让儒学介入生活
过去的儒学,并不是因帝王提倡了才兴盛的,它有一个较稳固的社会基础:由家庭而宗族祠庙,而乡里社学,而书院,而乡约自治。生活团体与伦理实践团体、讲学团体大致合一。故帝王虽或焚书、禁讲学、毁书院,也不能使儒学不在老百姓的生活上起作用、不能让老百姓不依儒家的伦理去过生活。这个社会基础,在现代化过程中被摧毁了,所以儒学才变成抽象的理论、无躯体的幽灵。
那要怎样才能使儒学复兴呢?儒学应以何种形式重返中国?生活场域的重构或许困难,但生活儒学,即以儒学介入生活仍是可能的尝试。现在发展儒学,首先不是在方向路线上争辩,而是沉潜下来好好读书。连四书五经都没通览,却在那儿辩说该不该读经,岂非可笑?在浮嚣的社会风气中,知识人首先要静得下来,深思熟虑,做点理论的突破或文献的掌握。根深自然叶茂,深入了才能浅出,要做社会推广,先得努力钻钻象牙塔。社会大众呢?则也该知道体制和社会结构问题若不改善,儒学发展就难,我们自己存在的困境亦无法改变。为了我们自己的未来,我们不该浮光掠影地把玩古人的智慧,而当崇本务实,更关注生活情境的完善。
(摘选自《书院何为》,文中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