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广友
凌晨4点就醒了,再也睡不着了,因为今天要带父亲去做检查。父亲的胃这一段时间一直不舒服,他自己去卫生所拿了药,吃了也没有效果,前几天,终于同意去医院做胃镜检查一下,交待给在医院工作表哥带他去的时候,我因为值班没能陪着,在单位心里各种忐忑,一直追着打电话询问结果,把他都问烦了。第二天检查结果出来了,还好胃里没有肿瘤也没有炎症,可是报告书说:在食道壁上有一个巨大的隆起。一下把全家稍安的心又吊了起来,于是决定今天再去做一个CT检查。
冬天的夜太长,四点钟天还是一片漆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想着昨天晚上和父亲的对话。面对未知的疾病,全家都很紧张,晚饭都吃得很沉闷,父亲想要喝杯酒,被全家人一起喝止了。父亲没坚持,表现得和他平常一样平淡:“我过年就69了,就算是个癌也不怕了!我不要紧,你们也别当个事,别说一下还死不了,就是现在死了我也没什么放不下的。”
他越是轻描淡写,我的心越是紧张,一种莫名的恐惧涌上心头。
从我记事的时候开始,我和父亲的关系,和谐的时候少,战斗的时间多,从少年时起,我总觉得他看我不顺眼,然后我看他也不顺眼。他也许想做保护我的“钢铁侠”,可在我眼里,他更像一个压制成性的独裁者!俗话说得好: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两个男人之间的战争从来就没有停止过。
从我懂事起,他在我心里,就是一个不知变通,不会走门路,更不懂潜规则的犟人,所以终生与发财升官无缘。我觉得,这不仅是他的悲哀,也是家庭的不幸,看着许多身边的同龄人,有的随着当官的父亲进了城,有的跟着发财的老爸下饭店,心里真的是各种的羡慕嫉妒恨! 渐渐地竟对父亲产生了一种鄙视,嫌他当不上官,发不了财,总觉得如果我换成他肯定不会是现在的样子。而父亲看我也是各种的不顺眼,他一直试图让我遵循他的原则去生活,可我仿佛就是上天为他安排的反义词。没有一件事情是顺着他的意思来的。他希望我好好上学,我偏偏在学校五马六混；他花钱给我办农转非,我却拿着钱报了职业学院；他找关系让我去上班,我自作主张去搞养殖。总之,没有一件事是顺着他的心愿。
现在想来,少年的时候是因为叛逆产生了和父亲的隔阂,等到成年了,和父亲的对立更多的是想证明自己。三十年间,和父亲的战争几乎就没有停过,从少年时代的委曲求全,到青年时代的奋起反抗,再到中年时代的我行我素。而父亲对我的态度也在变化,从不当意地呵斥到勉强地商量,再到无奈地隐忍。一直以为自己终于大获全胜,可直到今天才忽然发现,是父亲真的老了!
上午到了医院,来到CT室,找到约好的医生朋友开始检查。我帮着父亲脱下外套,扶他上CT扫描仪,他推开我,然后自己爬上床,躺下去。医生在里面示意我出去一下,我向医生摇摇头,坚持不肯走。医生无奈地笑笑,也由得我了。看着CT开始启动,像一个巨大的怪兽把父亲吞进去,然后开始旋转,由慢到快,直到高速的疯狂。我的心脏一下抽紧了,梦中的情景一下浮现在眼前,那种无依无靠的恐惧再次把我笼罩,雪白的CT机就像吞噬一切的雪崩,我下意识地紧紧抓住父亲的外套,好像小时候走夜路,只有抓着他的衣角,才不会被黑暗中的恶魔掳走。CT机慢慢停了下来,我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珠,看着它缓缓地把父亲“吐”出来的时候,我竟一种莫名的感激!它终于把父亲还给了我。
医生朋友正在仔细的看片子,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他抬头冲我一笑,我想冲他笑笑,可是脸上的肌肉都是僵硬的,挤出来的笑倒像是哭。站在医生的背后,我如同站在审判席上的罪犯,战战兢兢地等着法官的生死判决。医生只是专注于片子,再抬起头已经是一脸的风轻云淡,淡淡的说“没事的!”——惊喜太大,对于我绷紧了的神经,已经变成了一种惊吓,不相信会这么幸运,我一连声地追问:“没事?!怎么会没事呢?!真的没事吗?!”
朋友瞅我一眼:“怎么?你还盼着有事啊?!”
“啊?啊!不是!不是!不是!”我已经语无伦次,反应不过来了,“我就是怕有事啊,你看真的没事吗?”
“放心吧!我仔细看过了,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血管膨出,另外百分之十可能是结缔组织,反正不会是肿瘤!”医生斩钉截铁地说。
恍若死刑犯突然得到大赦,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松懈了,可还是不太放心:“那血管为什么会膨出呢?会不会是血管瘤啊?!”
他鄙视地瞅我一眼:“血管膨出是老年人的正常状态,你知道什么是血管瘤!不懂就别胡说八道!”
从来没被人训斥得如此开心,简直就是春风拂面,“对,对,对!我无知!我胡说!谢谢啊,改天一定好好请你!”
惊喜如同一道阳光,照进了不见人的大雾,漫天的阴霾瞬间被一扫而光,出来CT室,我已经有点手舞足蹈了,父亲看我轻狂的样子,心里便有了数。不等我扶,自己站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埋怨,“我早就说没事没事,你们就大惊小怪,这不是花钱找罪受吗?!”
我这时心情好地像礼花绽放,见人都想抱一下,屁颠屁颠地跟上去安慰老爹:“查查这不是放心吗,咱权当体检了!”父亲从鼻子不屑地哼了一声,头也不回的扬长而去。看着他腰板溜直地大步走出医院大门,我突然有些好笑,这个一直都是“钢铁侠”的男人,什么时候变成了一个老小孩?!
回家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问父亲,“爸,如果真的是癌,你害不害怕?”老爸一下打了个顿,他抿了抿嘴唇,很严肃地对我说,“怕!我也害怕……”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脸转向车窗外,过了好久,他轻轻地,像是想解释,又好像不是对我说:“我不是怕死,我是怕再也看不见你们了……”我的眼泪一下就藏不住了,直到今天在医院我才知道,我对他,有多在乎!可也是在此刻我才明白,我永远都不会超越他对我的在乎!
40岁的我终于学会了怎么爱护同样是男人的父亲。我会让他看到他的儿子已经长大了,我会让他放心,但更会维护他的尊严,他永远都是我的“钢铁侠”,但这次——我是他征服世界的“动力盔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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