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结婚的时候,每当我和妈煲电话粥,我家先生就说:“噫,又唱豫剧嘞?”
莘县在山东、河北、河南三省交界处,方言的腔调偏河南。莘县有一个乡镇,镇上有一个县政府,这个县隶属河南。高中同学有不少都是河南考过来的聪明孩子。
作为一个地理盲,我一直认为我是“鲁西南”人,大概“鲁西南”这个词听起来顺口,也常用“鲁西南革命老区……”后来才知道不是,我们是鲁西。
小时候我妈节俭,很少有机会出去吃。高中住校的同学把一中附近一家狗不理包子铺当理想国,回忆起来荡气回肠,我却毫无印象。而且我长大的那个时代,不是商品经济,本来也没有多少饭铺。等到我现在偶尔回老家一次,各种铺子都琳琅满目地出来了:吊炉大烧饼、蒸碗、胡辣汤、炸鸡蛋荷包、呱嗒……
吃起来就像是从小一直吃的那样熟悉亲切,哪里的小吃都赶不上老家的蜂蜜大烧饼、蒸碗、胡辣汤。回老家一次,老同学不用问,摆上满满一桌蒸碗就好了,近几年胃口不行,闻闻味儿也能一解乡愁；老同学从家乡过来,就给带上一沓子蜂蜜大烧饼。这才相信,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按照《吃了吗》的作者魏新的话说就是:“一种特色小吃扎根在一个地方,一定和这里的水土有密切的联系。”
魏新和我同是生活在济南的县城人,他家在曹县,人家才是正宗的“鲁西南”。大概是都离河南比较近的缘故,他对吃的口味虽然偏重,我看着却觉得亲切。比如,他写的鱼汤是这样的:“县城的鱼汤,又叫小鱼汤,非常特别,甚至并不是用鱼炖出,而是混合着胡椒粉和各种大料的汤,加上炸豆腐、紫菜、香菜,最上面,撒上一层炸酥了的小鱼。里面若再荷包一个鸡蛋,倒上醋,就更完美了。”爱炖鱼汤的南方人看了,不知会作何感想,反正我看着就觉得很好吃,非常想去吃一吃。内陆长大的人对水里尤其是海里的食材没有什么执念,跟着大家吃海鲜,也觉得好吃,但吃过就算了,到底没什么情分,我可是一个永远不会主动去买螃蟹的人呢。看看《吃了吗》的目录页,有“羊的汤”、“辣的鸡”、“拉的面”,就缺“海的鲜”。
《吃了吗》让我觉得亲切的,还有县城风物。人有了一点年纪,静下来的时候常常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情、小时候身边的人。隔了几十年的时间去想以前的事,很多事都变成了不同的事。比如:我们初中是个著名的纪律坏的学校,各种帮派,各种群架,每天打来打去。有一段时间忽然流行帮派里的大姐大或者小太妹吃安眠药,表演性地吃,吃了之后也不静悄悄地待着,而是在校园里东倒西歪地走,好姐妹在旁边看着快要倒了,就扶一扶。我还记得一个女孩子被摁倒在地上灌肠,她嗷嗷地叫着,水通过喉头的时候她就咕咚咕咚地叫,带着哨音地叫。这样的“自杀”常常是用来表达对男朋友的坚贞。至于为什么安眠药竟然有这样浪漫的用途,那真是无语问苍天。
像这样的县城故事,很少被讲述。出现在各种叙事中的中国,好像就分为两部分:京沪广和广大的乡野,县城这样落在缝里的地方是飞地。当初看到贾樟柯的《小武》和《站台》特别激动,因为拍出了县城生活的那种特殊的质感。魏新以前写过一部长篇我很喜欢,叫《动物学》,大部分都是在写县城生活,那种嘲谑和荒唐的风味,倒有一点“县城里的王朔”的意思。《吃了吗》当然不光是写吃,还写那些和吃喝有关的事:卖红烧羊羔的亲兄弟大头生和二头生默默地打起来了；校园里流行一个同学买雪糕,其他同学就纷纷去咬,“三五口就把一个雪糕从美国咬成日本”；酒晕子喝醉了,随便往马路上一躺；酒后的男人动不动就拜把子,要不就掀桌子。这些都是烙着县城的印章的故事。
说起酒来,这本书里有一篇《老老酒晕子》,写得张狂随性,颇有众人皆醒我独醉的傲娇,和一些写醉酒的唐诗宋词一样,称得上是最好的酒文字。写到这里我又有些明白我觉得这本书亲切的原因,那就是对于县城,魏新提供的是和我的记忆互补的男性视角。我是严厉家庭长大的那种“好女孩”,我所能想起的县城,几乎就等于充满清规戒律的“一中”。按照魏新文中的自陈,我想小时候他应该是那种说坏不坏、半混江湖半不混的聪明男孩。跟着他的笔,我又把那些县城里没有去过的地方、没有打过交道的人认识了一遍。我和他不是熟朋友,他的一个熟朋友有一次转述他的话——他颇有点得意地说起自己在县城的读书时代:“(尽管在江湖上混)……我从来没有挨过揍。”这句话实在太形象,意蕴丰富,带着它去读这本书,会更有滋味。
而且,这本书里,还有袁朝霞简洁有致的印、黎洵一派天然的画、于恺像冬日枝杈一样的字。感觉集合了这些人,《吃了吗》就可以召唤神龙了呢。
看这本书,脑子里常常默默地回旋着一个对话,也不知道说者和答者是谁,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
吃了吗?
月饼,羊汤,拉面,烤串,饺子,粽子,白菜,龙虾,辣子鸡……
……
吃啦。
(本文作者为山东艺术学院副教授,电影学硕士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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