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位于济南佛慧山下开元寺的徐夫人墓之墓碑。
▲清末济南开元寺。
近来读王方晨先生的小说《阿基米德的一天》,其中,有一段提到老济南的民间奇人——艾小脚。“南门外后营坊街有个行医的艾小脚。艾小脚自幼习医,医术高明,四十岁时携家人从济阳搬至后营坊街,人称艾大姐、艾大姑、艾太太,却实为男子,说来也是一段异人异事,在济南坊间流传甚广,我们老实街却是从不讲他的。这艾小脚裹得一双好小脚,又爱扮女相。”
想必有些读者会问,艾小脚是谁?他为什么男扮女装?我对老济南的历史颇有兴趣,对艾小脚并不陌生。记得第一次看到“艾小脚”这个名字,源自徐北文先生的《济南风情》:“他本是男性却缠足,留发梳纂,剃须擦粉,穿裙子,戴耳环,自名艾夫人,旁人都喊他为‘艾小脚。’他出入民宅,弄神作鬼,勾引妇女,募化钱财。竟在千佛山东的开元寺的石壁上伪刻他的墓葬,并刻上伪造的大总统徐世昌颁发的封他为一品夫人的证书。同时又竖立了以王羲之、女娲等名义写的不伦不类的玄虚文字。”看到这里,我又陡生新的疑问:他伪刻墓碑为哪般?他又有着怎样的传奇故事?
第二次看到关于“艾小脚”是在秦若轼先生的《老街上的艾小脚》一文中,他与艾小脚同住在后营坊街上。“至今在开元寺遗址处仍能见到有关把艾小脚称为‘艾夫人’或‘徐桂卿’的伪刻墓葬和六处刻石；而那伪造大总统徐世昌颁发、封他为一品夫人证书的雕刻,不知何时已被去掉。墓葬雕刻为何与大总统徐世昌连在了一起,如何又有了徐姓的相称?据街上老人们传说,艾小脚当年曾给徐世昌的小老婆看过病。另有一说,他给时为济南道院的统掌徐世光(大总统之弟,干过济南首府)的女眷看过病,后渐相熟,关系亲热,以至于姐妹相称,于是他就攀高枝,既死皮赖脸,又洋洋自得地以徐姓自称了。”
后来,查阅诸多史料,透过历史脉络,“顺藤摸瓜”,我了解到艾小脚的真实身世。艾小脚,本名艾绍荃,化名徐彩云,济阳县孙耿镇艾老村人,其祖上出了刑部尚书艾元徵。他1961年去世,享年70岁。据《清史稿·列女传》载:光绪间,济阳艾紫东。妻徐,名桂馨,治音韵之学,有切韵指南四卷。艾紫东为艾小脚的父亲,清同治间以剿捻匪功授通奉大夫。艾紫东的继室徐桂馨,字明德,号天香,济宁人,她是艾小脚的生母。让人艳羡的是,艾小脚的父母都是清末经史学家,擅长音韵。
艾小脚自幼习医,也喜欢书画。1931年,也就是艾小脚40岁上下,举家迁至济南,住在后营坊街上。艾小脚“原住在后营坊街东头寿康泉泉子口向南的胡同道口,大门朝西。进得门来,左拐到天井,是个一进院子的小四合院,有南北屋各三间,东西屋各两间。院落虽说不大,但整洁静谧,祥和舒适。尤其那带大门过道、黑漆不大的两扇木门上,镌刻着‘忠厚传家,文章华国’的楷书门联,其笔势遒劲,潇洒俊秀,显示着主人的身世或追求的信念”。
很多老济南熟知,东汉末年曹操出任济南国相,率领大队兵马驻扎在济南老城南关,其大本营正门位于正觉寺街,随军眷属聚居在军营的后门,后来这里形成一条东西街,正是后营坊街。这条街上的寿康泉是重要水源,学者严薇青在《济南琐话》中说过:“清代初期,泉周居民中,有多位老人长寿达百岁以上,这在当时较为罕见。其中,有位田姓老太太百岁寿宴时,曾得到朝廷的笙歌旌表。还有廉姓、勾姓老太太等多人都长寿近百岁,据说皆与经年饮用此泉水有关。”因此,此泉被命名为“寿康泉”。艾小脚一家就在这条街上生活,以行医为主,出门便能喝到甘甜清冽的泉水,这条街被称为“水胡同”。平日里,如果有街坊或患者喊他“艾先生”,他不予理睬,称呼他“艾大姐”,他却欣然接受。他医术高明,又爱缠足、扮女相,所以名声在外,艾小脚比大名艾绍荃还要广为流传。
艾小脚生性乖僻。他出生后不久,父母得一女儿,聪明伶俐,惹人疼爱,但不幸夭亡,母亲终日悲伤,水米不进。作为大孝子,艾小脚看在眼中,急在心里,为了讨得母亲的欢喜,他便学女人样子裹脚、留发,穿女人衣服,模仿女人的神态与行动。果不其然,母亲大为高兴,身体很快好起来。时间久了,艾小脚就以女子面目出现,心理发生扭曲与怪异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行医之余,他热衷研习书画,且书法功底深厚。2009年,民间考古人黄先生在济阳考察时发现一方碑刻,碑上刻有“报本追远”,此字笔力劲道,结体舒展,那一年他只有20岁。
说到这里,看似之前的谜团都一一解开:艾小脚有恋母情结,为了母亲他扮成女相,以尽孝心,这符合当时的社会伦理,然而,心理上的影响难以抹杀。唯独令人不解的是,佛慧山下开元寺旁一处摩崖石刻的墓碑上刻有“徐夫人桂馨之墓”,墓碑“怪事”该如何解释?徐桂馨是艾小脚的生母,出于对母亲的敬重和呵护,他用“徐”姓来命名,生前就为自己死后的墓碑选了一个女性的身份,“艾夫人”徐桂馨,可谓恰到好处。而他的母亲是个佛教徒,去世后他把母亲葬于佛慧山开元寺旁。这样虽然完成了母亲的遗愿,但艾小脚依然无法搁置对母亲的怀念,便于1931年从老家搬到济南居住,在后营坊街落户,以离母亲更近一些。不难看出,越是有争议的小人物,越是容易被误读。秦若轼先生等后人的“论断”,猜度他以徐姓相称,是“给大总统徐世昌小老婆看过病”,从社会学角度分析,这完全是刻板印象所致,确切地说,是“男扮女相,行为怪异”遮蔽了他身上的闪光点,使人对他产生不好的联想与推断。
“如果过往历史就是一地碎片,那么拼合起来的亮光注定要大于一块镜子的光学时光。”“艾”氏传奇只是老街巷里的一小段岁月,抑或是说,老济南“城南往事”中的奇人奇事,堪比冯骥才先生笔下的“俗世奇人”。用木心先生的话说,艾小脚就是街巷里弄中“零零碎碎的墨子”,尽管他以女相示人,但是他富有才华,活出了生命的本色,于历史长河中荡起迷人的浪花,令无数后人苦苦追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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