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振勇
最早知道刘增人先生,大概是来自魏建教授。魏建教授讲述学界前贤,大有魏晋六朝“志人轶事”之风采。迄今依然印象清晰的,是关于增人先生的讲课。具体聊天内容已难以记清,但好奇的印象却挥之不去:一个讲课神采飞扬、舌灿莲花的人,又深深钦佩另一个人的讲课,那这个人的水平又会如何?以后,听闻增人先生的亲炙弟子们忆及他课堂上的风采,又增添了几分羡慕与好奇。
遗憾的是,一直无缘听增人先生讲课。但是,却听过他在学术会议上的发言。这些即兴发言,果然如魏建教授所说:“很有‘新意’,并且‘幽默’。”我所要补充魏建教授的是,“幽默”背后,还大有“深意”。实事求是地说,我首先不是通过增人先生的皇皇大作来认识他的,而是通过学术会议上他的即兴发言。印象最深的,有两次。
一次大约是在2000年春天,我跟随朱德发先生去重庆北碚参加中国现代文学学会第八届理事会。那时我是个愣头青,在会议上不但抢先发言,而且“不知分寸”地反驳某权威学者,当时就有人提醒我要“谦虚”。在我知道了学术上要懂“规矩”这一常识的同时,也见识到了增人先生的温文尔雅与学术功力。不但如此,有件事还使我深深感到了增人先生在学界的影响力。会议分组自由讨论,由钱理群先生主持。当时,大家都比较谦虚,没有主动发言的,有点冷场,钱先生就点名增人先生发言。此虽微末之事,但足以看出增人先生在钱理群眼中的学术分量。
再有一次,就是前几年在南京师大随园召开的一次鲁迅研究学术会议上。这次会议开始也是按部就班,按照所谓国际学术会议的规格,主持人引导,发言人宣读论文,然后点评人登场。规格固然达到了,规则也遵守得很好,但一直进行得平铺直叙,有时还令人昏昏欲睡。虽然对这类规则向来不以为然,但我懂“规矩”多了,不再全凭学术激情意气用事了。本以为会议就这样了,打算第二天先听听会,然后去总统府逛逛。可是这么一听,一上午就没拔动腿。为什么呢?因为增人先生出场了。他虽没有提交专门的会议论文,但他的即兴发言却将会议推向了热烈的自由讨论境地。我也抓住时机狗尾续貂,接着增人先生的话题开始大放厥词。当时主要是很不认同藤井省三对鲁迅小说《伤逝》的研究,尤其是对他那貌似“客观”背后的某种“倾向”。继我之后,又有几个年轻学者争相发言、激烈辩驳。我回忆了一下,当时自由发言者多为来自山东或有山东学缘的年轻学者。在这次会议上,增人先生不但引领了会议的学术主题,而且鼓舞和激发了山东学术团队的气势。也正是通过这次会议,我深刻感受到了增人先生即兴发言“新意”“幽默”背后的“深意”。
品评人物行止,当然要知人论世。外围事件固然可以增添人物行止的风采,但走入人物的精神世界深处,是更为可靠的路径。虽然无缘目睹增人先生在课堂上的挥洒自如,但《刘增人文选》(下文简称《文选》)却为我打开了一扇观察他精神世界的窗户。
这部《文选》,是增人先生笔耕生涯中的第40部著作。仅凭这点,我想就有让人望洋兴叹的感觉。然而,我要强调的却是这部书的朴学功底。不必说那部堪称里程碑式的皇皇巨著《1872——1949文学期刊信息总汇》四大卷了,学界已有中肯、到位的评价,自然无需我锦上添花；仅仅是《文选》“文海钩沉”和“学术边缘”两辑中的那些学术文章,就足以看出:如果没有深厚、扎实的学术功力,是难以做出准确、到位的叙事与判断的。无论是谈人、论事还是状物,字里行间流露的,是积数十年之功的“妙手偶得之”,非行家里手莫能为也。
与朴学功底相映成趣的,是《文选》洋洋洒洒的才子风度。这些年来,由于种种原因,学术与才气的不兼容现象日益严峻。做学问的,讲究扎扎实实,却在下苦功的同时,渐渐失去了文采的飞扬；写才子文章的,又往往灵动有余而底气不足,大有被学界蔑视之势。鱼与熊掌兼得者,是少之又少了。然而,《文选》却做到了相辅相成、相得益彰。其才子风度,如行云流水,行于当所行,止于当所止；又如“青草的发青,云雀的放歌”,颇有“天然去雕饰”之趣味。这种才子气度,当然不是那种灵动有余、功底不足的才子气。如若没有丰富的人生阅历,没有长期浸润史料的皓首穷经精神,为诗为文者的才子气度,往往就止步于文采斐然而已。可是增人先生的文章,不但让人看到了灵动飞扬的文采,还让人感受到了支撑才子气度的汩汩文脉与深厚底蕴。
然而,这却是我所要万分感慨的。《文选》固然让人看到了作者的朴学功力,看到了作者的才子气质,但我更看到了那些来自作者心灵深处的长长喟叹。清人赵翼有诗曰:“家国不幸诗家幸,赋到沧桑句始工。”但所谓朴学功力,所谓才子精神,究其根本不过“人乃以绽出之生存的方式存在”之形式。更该让人掩卷长思的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究竟如何以自由、高贵和温文尔雅的方式去存在,才是该书从里到外提供给我们的最有深度的命题。且不说该书所涉及的那些历史人物、亲朋师友的人生际遇,就是增人先生自身的那些阅历与闻见,也足以令人慨然。关于增人先生所遇到的历史沧桑、人间辛酸,我知之不多,自然不便多言。然而,仅仅是《文选》中的蛛丝马迹,就让我产生了一个好奇:假如他的青春和壮岁,是在一个正常的年代度过,那么,他的朴学功底和才子气度,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风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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