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读画和读帖,是孙犁先生晚年的重要生活内容之一。当然,这个爱好并不是自晚年始,早在上世纪60年代,孙犁先生就曾经买过不少画册和画论方面的书。只不过晚年的孙犁更有了时间和静心,面对画册与碑帖,可以相看不厌。读画而感的写作,便也成为孙犁先生晚年的重要文字。《读画论记》等,是关注或研究晚年孙犁生活与创作、情感与思想绕不过去的篇章。
通常说,文艺不分家。尽管美术和文学,一靠笔墨,一靠文字,相距很远,但是,自古有诗书画为一体的传统,很多作家都是喜爱美术的。不过,如孙犁先生晚年如此偏爱中国古画并深有见地的作家并不多。看他在《甲戌理书记》中有一节读《张大千生平和艺术》后写道:“余作《读画论记》,内涉及中国绘画发展史,恐有失误。今读此书,余所作时代划分,尚与大师主张相吻合,乃一块石头落地。”其认真和喜悦之情,溢于纸上。
清初画家石涛,是一位在中国绘画史上绕不过去的巨擘,自然,石涛便不会跳出孙犁先生的法眼,孙犁先生在几处论及石涛。今天,重读孙犁先生论及石涛的文字,颇有意思。有意思,不是就画说画或就人说人,而在于由画到人,再由人到画,互为表里,彼此镜像,犹如醒墨,从而洇染,旨在澄心。因此,重读孙犁先生二十多年前的文字,并未有时过境迁之感,相反,依然具有对现实的警醒之意。
说起石涛,即使没有看过他的真迹,很多人都知道他的名言,诸如“搜尽奇峰打草稿”“笔墨当随时代”“法自我立”等。他的巨幅山水,他的册页小品,均成为罕世珍品,几乎是所有画中国画的画家必须学习的范本。孙犁先生在《石涛山水册页》一文中高度评价石涛:“其画法,简洁而淡远,笔墨纯熟为天成。开卷其作风自现,无第二人可比。”在孙犁先生所评论过的画家之中,石涛真的是无第二人可比。
《读画论记》最后一节《石涛画语录》中,孙犁先生从石涛的一首题画诗入笔,以中国画的传统六法为理论,详尽分析了石涛的画如此出类拔萃,为什么能够做到、又是怎么样做到的。他这样说:“面对眼前的景物,他的创作欲望,非常强烈。他进入自然景物之中,并有推动和支配这些景物的愿望。他终于与自然景物结为一体,成为大自然的一个组成部分。人景合一,天人合一。他创作的画,活了起来,也成为自然的一部分,并影响着自然,赋予眼前景物新的光彩,增加了大自然的美的内涵,美的力量。这样,石涛的画,就有了气韵,就完成了六法,也表现了个性。”气韵,是六法中的第一法。
作为画家,无疑石涛是出类拔萃的。但是,作为一个人,他却有着让人一眼望穿的毛病和弊端。他是一个性格复杂的人,一辈子渴望得志却并不得志的人,他自称“苦瓜和尚”,确实一生都是苦瓜一个。
石涛出身显赫,为明靖江王十世孙,却生不逢时,处于改朝换代的乱世,父亲被清朝杀死时,他才三岁多。如果不是被一个太监抱到寺庙之中,早就和父亲一样死于非命,断不会以后流落为僧、精于绘事。为世人所诟病的是,清康熙大帝两次南巡,他两次都叩头迎驾,渴望得到皇帝的关注,即使做不成官,起码也可以做一名御用的宫廷画家。一次,是在南京长干寺；一次,是在扬州平山堂。第一次,他44岁；第二次,他49岁。正值壮年,但有希望,尚可回黄转绿,落照辉煌。他渴望能够实现从和尚到弄臣的一步跨越。第二次,让他更是充满希望,因为第二次他迎驾皇帝时,康熙居然在人群中一眼认出了他,并叫出了他的名字,这让他分外感激涕零。事后,激动之余,他写了两首七律,画了一幅画。诗中他说:“圣聪忽赌呼名字,草野重瞻万岁前”,“去此罕逢仁圣主,近前一步是天颜”。他的画的名字是《海晏河清图》,上有题诗:“东巡万国动欢声,歌舞齐将玉辇迎。”都极尽逢迎之态,道不尽的笔歌墨舞、心飞意动之情。
孙犁先生在《甲戌理书记》中也曾经论述过石涛这样的一段经历:在此两次迎驾康熙大帝之后,“此僧北游京师,交结权贵,为彼等服务,得其誉扬资助,虽僧亦俗也。乃知事在抗争之时,泾渭分明,大谈名节。迨局面已成,恩仇两忘,随遇而安,亦人生不得已也。古今如是,文人徒作多情而已。”
在这里,孙犁先生对石涛的批评极有分寸。他只说他“虽僧亦俗也”,六根并未剪净。其实,这话却是绵里藏针,针藏在这句话的前面和后面。权贵和名节,是坠石涛入这俗之烂泥塘的两块充满诱惑并拼命追求的巨石。
如果我们重读孙犁先生的另一则文章《读<史记>记》,或许会明白,这样的两块巨石虽然巨大得充满诱惑,却是孙犁先生厌恶痛恨的。在这则文章中,他引班固论《史记》关于“文直、事核、不虚美、不隐恶”的文字后说:这“就更非一般文人所能做到。因为这常常涉及许多现实问题:作家的荣辱、贫富、显晦,甚至生死大事”,“不直,可立致青紫；不实,可为名人；虚美,可得好处；隐恶,可保平安”。
以此观石涛,便可以明白孙犁先生对石涛批评的真正意义所在。涉及许多现实的问题,石涛所做的一切,便可以理解,这是孙犁先生的宽容态度；不能迁就甚至饶恕,这是孙犁先生晚年历经世态炎凉与人生况味特别是文坛各色人等与春秋演绎之后所醒悟并恪守的为文为人之道。可悲的是,石涛还不如我们现实中的有些人。巴结了权贵甚至阿谀了皇上之后的石涛,名人的头衔和声望是达到了,但真正进入宫廷得到天颜青睐的梦想却是破碎的。
值得注意的是,在这则《甲戌理书记》论述石涛的文字中,孙犁先生特别强调了这样四个字:“古今如是”。这便是孙犁先生论述石涛至今依然具有的鲜活的现实意义,也是孙犁先生文笔的老辣。
谨以此文纪念孙犁先生逝世十五周年。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
【PDF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