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
约了两个好友去山中小住,为了能够夜里跑到山巅上去看星星。人到中年,出城进山,只是为了看星星。这片山区正好处于四市交界的地带,随便一个转身,就从一个城市到了另一个城市。从总体上来说,这算是群山之中的一大片高爽的台地,而台地边缘同时还有更高的山巅。天渐渐黑下来了,我们爬到高处,在荒野里,仰着头。
因为空气质量和城市灯光等原因,已经许多年没有看到星星了。原以为它们也许都已经消失了吧,没想到它们竟一颗不少地还挂在那里,一颗又一颗,伶牙利齿。有的远,有的近,大小和亮度不一,它们如此密集地聚在头顶上,使人狂喜的同时,其强度和烈度竟还产生出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重压。很久没有这样长时间地仰望夜空了,想到看上去相距很近的星星之间的实际距离其实要以光年来计,要动用宇宙飞船走上很久,想到地球不过是这浩瀚银河中的小星一颗,想到自己不过是呆在这颗小星上的极小的一隅,想到自己在这宇宙间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
当我们站在那里仰望满天星星时,在我们水平正前方不远处,两千五百年前的齐长城正蜿蜒着从山脊上经过,墙体颓败到需要辨认才可以约略地看出大致形状,而且仍在继续风化着。忽然,视野里出现了一架夜航的大型飞机,在空中移动着,闪烁着红色的眼睛,很容易就可以从星群里把它区分出来。我联想起了那首著名诗篇里写过的那只田纳西的坛子,此时的齐长城和夜航飞机,它们在荒野里像那只坛子一样,显得突出和警醒,只是由于它们均属于人工制品或者人类活动的痕迹,它们不同于这荒野里别的原有的其他事物——那些并非出自人类之手的事物。是的,齐长城和夜航飞机,不同于岩石和草木,不同于头顶的夜空和星辰,跟这荒野之中无知无觉的永存之物相比起来,它们作为人类造物,是终将要消失的,是不堪一击的,于是它们也更敏感、更丰富、更有情、更有温度。
任何生命以及经由生命创造出来的事物毫无疑问地都带有局限性。永恒之物的冷漠、重压和必然性此时此刻正反衬着短暂之物的多情、胆怯和偶然性。其中,那最脆弱的也是最富有激情的,那于存在之中不可避免地包含了忧闷烦愁甚至或许还包含了恐惧与紧张的,毫无疑问,应该是人,尤其是此时此刻此地此境中的人。
这里形成了一个坐标:以星空来表达空间含义的横坐标,以齐长城之两千五百年历史和夜航飞机之现代性一起来提示并共同指向时间意味的纵坐标,还有,以地球上这片山巅当了原点,正在看星星的我,已到中年的我,模拟陈子昂的我,则是这个坐标系中的某个质点。
在如此巨大的一个坐标系中,在永恒之中,我是无限渺小、无比孱弱却又极其真实的一个存在,有诗曰:“空间过于可怕/时间过于可悲。”夜色弥漫,迎风而立,真切地感受到:天体在运行,地球在脚下旋转,植物在秋天散发出类似叹惋的气息,蟋蟀竭尽全力让带颤音的鸣叫笼罩四面八方,一个又一个刹那和瞬间正在产生,同时又在消失……这一切感受,都是我活着的证明。
我活着,正是活在此时、此刻、此地、此境之中。原先我身上所携带着的一切具有社会意义的标签,在这个夜晚,它们都被摒弃在了绵绵群山之外,它们原本也只是暂时粘贴在我身上,其实并不真正属于我,如果将它们放置到这个山巅上、这个秋天的星空之下,它们无疑都是虚妄。我所经历的爱情,一桩桩皆成云烟;我读过的书、写下的字,在疲倦的岁月中变得洇漫和模糊起来;我的亲朋,有的逝去,有的变老,我所经历的沟沟坎坎,差不多都已被回望时的慈悲目光填平……没错,我所至爱的一切、牵挂的一切,都将很快从这个坐标系中消失——因为我这个质点终将消失,而永远不会消失的,是这个由空间和时间组合成的坐标本身,也许这个坐标在未来的什么时候也会从某种程度上发生改变:弯曲、折叠或者压缩,谁知道呢?
在这个宇宙之中,只有此时此刻此地此境真正属于我,可是,此时此刻此地此境也正在消失吧?这种终将消失之感而引发出来的悲愁,由于被放置在了一个无限大的参照系之中,而一下子又演变成了勇敢,甚至壮志豪情。当一个人肯直面个体的和人类的困境,直面无缘无故的不确定和变数,直面深不见底的空洞与寂寥,明知把握不了,却不再逃避不再自我安慰的时候,一定会从脚后跟直达天灵盖产生出巨大的激情。这个人将从此获得自由。古罗马斯多噶学派的哲学家塞内加喜欢观测星空和天象,每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运行轨道,秩序有条不紊,从这一颗到那一颗的距离无比遥远,每颗星星都是一个独处的星球,它们寂寞,却全都欣欣然,安安静静,永远不用吵闹来证明自己的存在。大自然永远是镇静的,因臣服于上天的意愿而自足自得,大自然有自己的时间表,该怎样就怎样。正是在这样的天文观察和研究中,塞内加渐渐克服了那个尼禄皇帝随时会杀掉他的惊恐情绪,学会了顺从命运,直至最终从容赴死,他说:“何必为部分生活而哭泣,君不见全部人生都催人泪下!”
我曾经贪恋世俗,欲念丛生,面对肉体生命的短暂和人生的无常,我曾经要求自己抓紧现世的眼前的种种事物,企图用一种不永恒去填充并拉长另一种不永恒。就是这样,我的眼睛并不多么清亮,我实在不配谱一曲高歌猛调来唱。只是人生过午,太阳偏西,总算于内心深处认识到了自我之卑微,意识到了作为人的局限性,不得不引发出这样的想法:今生真正属于我的,唯有此时、此刻、此地、此境,唯有仰望星空,仰望那上帝之城。
(本文作者为著名诗人、作家)
本稿件所含文字、图片和音视频资料,版权均属
齐鲁晚报所有,任何媒体、网站或个人未经授权不得转载,违者将依法追究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