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葆元
居泉城,出来进去满眼都是泉。那些泉饰以雕栏,便妩媚起来,供游客赞赏,如T台上的模特,可远观而不可亲近。水是生命里的东西,判断一个星球有没有生命,首先看它有没有水。于是水在我们的传统文化里就格外受垂青,汲泉烹茗,清泉濯足,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讲的都是泉。泉是生命里的哲学,不断地涌出新的清流浩波,扬弃停滞的死水微澜,世界就生动起来。城里的泉除了用玉砌雕栏拦住旅人的亲近,雕栏外还设有一道叫“文明”的堤防,观泉而拒涤洗,临水而拒湿履,那泉也就冷漠起来。
一个偶然的机会去参加仲宫镇的寻泉之旅。济南号称泉城,少部分泉落于城池,大多数泉藏在青山里,青山便如深闺。T台上的女子固然秀得神采飞扬,待字闺中的女子更神秘地勾起窥欲,于是一行人冒雨进山,拨开雨云的纱幔,去寻找那些女儿泉。
导游是镇政府的一位年轻领导,他告诉我们,山里的泉多以井的形式出现。我们就不解,泉是泉,井是井,井怎么可以替代泉呢?待到了泉边,我们看到的果然都是井,井口不大,望下去,水面离脚底不远。井台用布满花纹的大石铺成,几辈人用鞋底把石板磨成镜子,在雨水中照出站在它上面的人。石块坦露着未经雕琢的曲线铺在这里,与拾级而上的路径浑然一体,与四周的山岩骨脉相连,看不出丝毫的刻意,只有那一井水倒像深闺中的眸子,静静地出神,没有波澜,没有奔腾,你窥视着她,她也窥视着你。
我们沿着一条石棱铺就的小路行走,色彩斑斓,各种青灰色、绿色、黄色、白色的石纹把路缀成锦缎。导游说,这条路叫千年古道。有没有千年呢?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说不清,就这么口口相传,传下来。我们不由得观察起这条路来,山水急速地冲下来覆盖了它,一辈辈人的脚踩着它,从遥远的岁月走来,像那个井台的磐石,也晶莹剔透,它的光是用足印磨出来的。懂玉的人总是把玉握在手里把玩,玩久了,玉的表面就晶莹剔透,玩玉人把这叫包浆。这条路上的石头如此灿烂,不也成就了包浆的正果吗?磨砺它的是岁月,是岁月前行的足迹。
人类总是要行走的。行与思,行是思的展开,思需要行突破固有的认识模式。青山如阵,我们在青山的阵中探寻泉源。这里每口井的上面都刻着一个美丽的名字,名字后面都缀着一个泉字,看来,在这里泉就是井,井就是泉。雨云飘过来又飘过去,天与地被雨连接起来,这时候我们看到一位村民担着两只桶从泉中取水,突然悟得这泉水是食用的,城里的泉水是观赏的,所以这里的石级石台朴实无华,这里的女子不施粉黛,在雨中愈发鲜亮。这里的泉不被游人惊艳,却用平实叙说着祖祖辈辈的离去、子子孙孙的到来,犹如那平静的水面,雨中不溢,旱时不涸。我想起了安格尔的油画《泉》,画中裸体的美女擎起一只瓦罐高高举到肩上,瓦罐里的清水泻下。画家给了它这样一个命名。这是泉吗?泉是一切河流的源,女人是人类的源。
如同那个极富哲思的名字仲宫,乾天坤地,确立两极,四周青山如卦,构成了一幅人间的太极图。众泉星罗棋布点缀其中,养育了山的青绿、人的灵秀。城中的池泉与这里的井泉还有区别吗?池与井是形式,它们捧出的都是泉!在泉城住得久了,才知道城里的众泉其实还有一个源头,那个源头就在这里。只要这里的源头不干涸,城里的泉就旺盛。那水不似河流,一路流淌着妩媚,而是悄悄地穿透地层涌进这座城市的,不张扬,不炫耀,直到喷涌而出,只给你留下匆匆的一瞥便汇成娥英河转身离去,让你想到内涵,想到博大和精深。大美潜踪,这是多么深沉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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