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
我是一个民间写作者,在一些场合也被称为作家。
事隔三十多年了,我还想起那一幕。
“你这个样子,当什么作家?”她越说越气,我明显看到她脖子上露出了青筋。
“我就是要当作家!”我歪过头,大声还嘴道。
“你还跟我还嘴呀?我让你当作家去,当你那个破作家去!”她发火了,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把刚才收缴的《西游记》一股脑向我头上砸来。同学们顿时哄堂大笑。
课堂上,我埋头看小说《西游记》,被她发现,气冲冲走下讲台来收缴了。《西游记》是从我堂伯那里拿来的,他鼓励过我:“侄儿啊,我们这个村子里还没出过作家,在清朝时出过秀才,你要超过秀才,当作家,写出像《西游记》这样的书!”我的作家梦,在乡村夏夜的满天星斗中萌发了。
她是我的数学老师,姓戴,也是我们的班主任。在当年那个乡里中学,她以教育学生严厉著名。
下课了,我跟着戴老师来到她的办公室,她宣布:“马上去请你家长来!”我犟着头,不去。
戴老师便领着我回家。我在前,她在后,一前一后两个人,一路默默无言穿过山梁上曲曲折折的小道回家。山梁上,远远看见我爸正吆喝着一头牛犁田。我走到田埂边,对爸嘟囔着说:“爸……戴老师,喊你去。”爸卷起满是泥巴的裤腿,跟我来到戴老师面前。
戴老师把事情讲了一遍。爸跳起来,扇了我一耳光,训斥我:“你不读书了,回来帮老子犁田,你干得了吗?”
我终于口头认输了。我知道我爸那个暴脾气,怕他又拿喝农药来吓我。
我当着全班同学读我写的检查。戴老师说,认识深刻,全班同学鼓掌通过。
我又在霜风凛冽的早上打起火把上学了。一个同学奚落我:“你不是要当作家吗?还回来读书干啥?”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自尊心崩塌了,我是班上最孤独的人,我讨厌数学课。我一向数学成绩差,中年以后的梦境里,还常在不停地赶做数学作业,参加数学考试。在梦里,要么是没了笔,要么是望着那些如蚂蚁乱爬的数字头昏脑涨,交了白卷,最后从梦中吓醒。我看过梦的解析,说这是一种内心的焦虑。
我知道,这种焦虑的源头,或许是那年课堂上对我造成的伤害。我不能原谅戴老师。有一次赶公共汽车,我看到她了,她跟我主动打招呼:“上哪儿啊?”我支吾了一声,就再也不说话。还有一次初中同学聚会,我给几个同学送了我写的一本小书。戴老师悄悄拿过去看了,问我:“能送我一本吗?”我说:“没有了。”我看到了戴老师脸上那尴尬的表情。
前年,听同学们说,戴老师患癌症了。一些同学组织去探望戴老师,我没有去。戴老师去世了,我也没有去。我明白,那种伤害在心里如长了根。
我儿子读初一时特别顽皮,班主任老师在教室里给他安排了一个特殊位置,他一个人坐在老师讲台下,受到最严格的监督。我有次去开家长会,看到儿子孤零零地坐在那里,我的心顿时疼痛起来。有一段时间,儿子逃学了,我找到他,儿子撅着嘴说:“爸,我恨老师!”
而今,儿子上大学了,有一天他说:“爸啊,老师也是我为好,我早原谅老师了。”
儿子已经原谅了老师,我还不原谅吗?我忽然感觉,自己太刻薄了。
今年教师节那天,我要去戴老师的墓前看她,燃上一本我的小书。老师,请收下我迟到的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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