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首老歌,英国老牌的摇滚歌手——彼得·莫菲(Peter Murphy)在1995年唱的,名字叫做《地铁》。我非常喜欢听这首歌,他唱得格外温情脉脉,一开始,就那样缓缓低飞如同飞机要平稳安全着陆到家的感觉,充满着他歌中少有的温馨。
在这首歌曲当中,他反复地唱道:“不要在地铁里睡觉,不要在倾盆大雨里睡着。”的确让人感动,像是很少听到的一种叮咛,尤其是在人情冷漠如冰的今天,在人流如鲫匆忙而拥挤的地铁中,在擦肩而过面无表情的陌生人的面孔前,在夜晚最后一班地铁那昏昏欲睡的惺忪眼神里,这种叮咛是那样感人而清新,一下子,让人觉得亲近而心生温暖。更何况,这种叮咛来自一个陌生人,甚至异邦。
在现代化都市里,地铁真是一个奇特的场所。作为城市的公共空间,地铁并不是唯一,剧场、公园、广场、博物馆、体育场、大会堂,乃至飞机场或火车站,都属于公共空间,但是,人们不见得每日都需要去那里。地铁对于人们尤其对于上班族,却是一日都不能离开。随着道路越来越拥挤,住处越来越偏远,地铁便越来越和人们密不可分。地铁成为流动的空间,连接着人们从起床到工作,再到睡觉的若干个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是任何一个公共空间都无法比拟的。
只有在地铁里,才可以看到那么多人来来往往,素昧平生,谁也不知道谁来自何方,又将去何处；那么多人拥挤在一起,几乎被挤成了相片,能够闻见对方身上湿漉漉的汗味,能够听见彼此怦怦的心跳,却是彼此隔膜着,心的距离,比身子紧贴着的距离不知远多少倍。所谓近在咫尺,却远隔天涯。像以前徐静蕾演过的电影《开往春天的地铁》那样的奇迹,只能在电影里发生,永远不会出现在地铁里。
彼得·莫菲反复地唱道:“不要在地铁里睡觉,不要在倾盆大雨里睡着。”你就会感到,这种叮咛里面,不仅仅是怕你在大雨倾盆中睡着着凉,还包含着带有几分警惕的劝告。比如,地铁里常见的伸向女人的“咸猪手”,那些佯装睡着或看报的男人,将前身若无其事地贴在站在车厢里打瞌睡的年轻姑娘身后,或用手掌触摸车座上已经睡着的年轻姑娘的大腿,甚至肆无忌惮地摸向她们的屁股和乳房……如今,用手机拍下的这类照片,常常会挂在网上。其实,这些就是彼得·莫菲的歌声同声放映的画面；或者说,彼得·莫菲的歌声,是这些照片的画外音。
“不要在地铁里睡觉,不要在倾盆大雨里睡着。”唱得真好,温暖的叮咛又带有仔细的提醒,既是出于人生况味的关怀,又是出于世事沧桑的警告,多层含义,像絮进一层层羽绒的棉背心,温暖的手臂一样将你紧紧拥抱。然后,他才会接着这样唱道:“恨是一种罪恶,这条道很窄,像冰一样的薄,我们却可以在这里的某一个地方遇到。”从隔膜到不信任,到警惕,再到恨,有时离得很近,只有一步之遥,就在人们再熟悉不过的地铁里。
我确实佩服彼得·莫菲,他能够准确地捕捉到生活中微妙的瞬间,让人们在“地铁”里和他不期而遇,听他唱出那难得的温情和叮咛、宽容和期待,乃至细致入微的劝告和警告。他不是那样“大而化之”,不像日常歌曲中听到的那样,只是名词和形容词垒加起来的防空洞,而是浓缩到最能够打动人心的一点上,让他的歌声飞溅出魅力四射的水珠,湿润着人们麻木而干涸的心。
听这首《地铁》,总让人想起,无论是纽约、东京、巴黎,还是北京的地铁里,夜晚,在司空见惯、摇摇晃晃的车厢里,那些北京城和外乡昏昏欲睡的人们；也总让人想起吕克·贝松导演的那部叫做《地铁》的电影,那些镜头里奔忙如蚂蚁的人流、冷漠如木偶的面孔和那震耳欲聋穿梭不停的地铁轰隆隆的响声。那些对生活的回避、对现实的逃离、孤独的流浪、漂泊无根的无奈,还有电影里面的那一支乐队……那种日子对人生的重压,日复一日的繁忙对人心的蚕食,地铁车轮撞击铁轨的隆隆单调声响,伴随着彼得·莫菲的歌声,正是对人们疲惫麻木和昏昏欲睡的最好伴奏。仿佛他就在地铁站喧嚣拥挤的哪一个角落里,抱着他的吉他,悄悄地在唱着这首歌,告诉你:“不要在地铁里睡觉,不要在倾盆大雨里睡着……”
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一听到“不要在地铁里睡觉”,不要说是歌声,哪怕只是一句轻轻的诉说,也足以让人感动。现实生活中,除了自己的父母,谁还会在意说这样一句“不要在地铁里睡觉”的嘱咐和叮咛?就是自己的亲兄弟姊妹,也都在各自的奔波之中,人们变得越来越自私、越来越现实,就像罗大佑在歌里唱的那样:“人们变得越来越有礼貌,可见面的机会却越来越少。”客气的礼貌,并不是真正的关心和爱,生日的豪华蛋糕和九百九十九朵玫瑰,代替了日常琐碎一点一滴的关照。温馨和温情,已经被挤压得如同人们品尝咖啡时壶底的碎末或嘴里含过的干话梅核,可以被随手扔掉。谁还在乎这样一句话?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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