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小生
很偶然的一刻,我遇到了这位倚在单元门外夜色里抽烟的老人。这是一个雨夜的九点,当任性的女儿从我的手掌里挣脱了出去,执意要到室外的细雨里玩耍,旁边响起了一个方言浓重的声音:“下着雨嘞。”
又是一位新近进城为子女照看婴幼儿的老人吧。家里不允许抽烟,烟瘾犯起的时候,只好下楼来抽上几口。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遇到类似的老人了。在这个城市生活的十几年里,不管是当初租房还是置业安居之后,都曾无数次在楼道里发现临时搁置的简易烟灰缸。而那些瓶子或纸盒里不断出现的烟头背后,大概都有一个或几个因为吸烟被暂时“赶”出家门的人吧。
“下雨天,这里这么冷,在厨房里抽就可以了。”我跟老人搭话。老人答道,“这里自在,正好下来透透气。”
刹那间我就明白了:应该是刚进城不久吧?对儿女的城市生活习惯还不太熟悉吧?一旦孩子睡了,或是被爸妈抱在怀里时,就会觉得无所事事,只能坐在客厅里或是躺在卧室里发呆,心里空荡得浑身不自在吧……
嗯,对于老人所说的这一份“自在”,我是很有些体会的。六年前,妈妈刚进城与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候,几乎是一模一样的情形。对这儿不熟悉,对那儿不熟悉,甚至对儿子儿媳的日常生活作息都不熟悉,做起什么事情都很是畏手畏脚,心里疙疙瘩瘩的不舒服、不自在。六年过去了,妈妈偶尔和老家的亲戚朋友们说起当初,还禁不住感叹:“谁知道他们吃得惯吃不惯我炒的菜……盘算来盘算去,还不如不做了,免得这儿麻烦那儿麻烦的。”
的确,在老家,只要进了厨房,就没有妈妈不会做的饭。但进了城,看着比老家更为方便、省事的厨房设施,妈妈反倒畏手畏脚了起来,逢菜出锅必先问问媳妇:“你尝尝好吃吧,这样炒行吗?”幸亏不断以“清盘行动”为妈妈的厨艺点赞,这才慢慢打消了她的种种顾虑。
不再动辄犯嘀咕、生顾虑,大概是老人普遍看中的“自在”吧。而这种“自在”,不是行为上的,而是心理上的。现在,今儿个烙饼,明儿个发面,在厨房里越发自如的妈妈偶尔就会抱怨,“现在我不怕你们不吃我做的饭了,但晚上你们不说明天早上吃什么,我就得一晚上睡不着,不知道明天早上你们想吃什么,还是出去吃……”我每每觉得妈妈这样是太过于敏感了,我们没有那么难伺候啊。直到后来的一个偶然的场景,我才忽然明白,这并不单单是一顿早饭的事儿,而是在一个老人自认为陌生的环境里,或者说儿女占据主流话语权的环境里,老人已经不愿意为我们“当家做主”了。
那个场景,发生在刚刚过去的双节长假里。
这是自2011年秋天女儿出生以来,我们第一次一起回家过中秋。尽管这一次的中秋,距离妈妈“暑假”返城,尚且不足一月。“回去吧,正好是假期。”于是,妈妈先是熟络地联系了中秋的“羊份子”——在我们老家,堪与除夕饺子相较的中秋仪式是,几家凑在一起杀羊炖全羊,乡言“羊份子”。接着,又开始格外关心同样在济务工的姨家表弟几时回家。
回家的第一顿晚饭,恰巧姨家表弟带着女朋友回家。饭桌上我才知道,这对原本定在这个小长假里结婚的年轻人,就在前不久又刚刚告诉了家人:结婚的事,往后拖一拖。惹得父母好大不满意。妈妈为此着了急,在饭桌上就禁不住数落起表弟二人,语重心长地敦促他们“凡事得多为老的着想”等等。言语之犀利,表态之果断,完全不像是在济南每每为早饭做什么而辗转难眠的样子。末了,我问妈妈,“这些事,好像不归你管吧,得问姨和姨夫啊。”妈妈则毫不含糊,“老家的事,你懂什么。”
恍惚之间,我顿时明白,这是老家,妈妈的“地盘”。在这里,妈妈不仅熟悉方方面面的关系、里里外外的事情,而且有着经由岁月沉淀的口碑、信誉和尊重构成的自信,这才能够轻松而又爽快地表达自己的观点和态度。而这所有历经地缘和血缘积淀的“熟人社会”场景,是她在城市里从来都不曾拥有的。也是在这时候,我才深深明白,为什么妈妈总是会说,“这里才是我家,在家里,多自在啊。”也是在这时候,我内心不禁泛起一阵阵的酸楚:或许,不管我们在城市可以购置多大的房子,都很难给予老人一个真正的家……
城市里正有越来越多像我这样的“新市民”。读书、留城、置业、安居,慢慢地,对于城市的熟悉越发超越了故乡,而我们孩子的出生地,也不再是故乡的名字。我们日复一日远离故乡,又日复一日怀念故乡。而我总是疑惑,为什么父母仿佛轻而易举地给了我们一个家,而当我们长大之后进了城,给父母一份城市生活竟会那么难?
或许,在我们世代沿袭的观念里,“家庭”二字,就从来不曾以老人为中心吧。诚如我们正在经历的,孩提年代,是父亲母亲背负着时代与社会的所有煎熬,一心想着让我们“出人头地”;而今,当我们初为父辈,为了“不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日夜焦虑,而每每忽视了父亲母亲的焦虑。甚至,为了减轻我们的日常负担,在暮年之际仍不得不放弃熟悉的生活,重新走入一个以我们为主导的、几乎完全陌生的环境,以垂垂老矣的身体重新背负起抚育隔代的重担。
对我们的父母而言,这种生活很残酷。为什么我们难以给予父母一份真正的城市生活?因为在很多时候,我们往往忽视了我们的父母也跟所有人一样,内心也有与生俱来的自信、尊严和骄傲。它们过多、过早地遗失在陌生的城市里,遗失在我们看似重要实则自私的世俗生活里。
老人们不说,只是他们习惯了为子女活着,习惯了默默承受吧。就像那个倚在门外夜色里抽烟的老人,那悠悠散开的烟雾就是无声的诉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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