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府霖
不知从多少岁以后,故乡开始不断地闪现在我的梦中。我回想起故乡的山,故乡的树,故乡的老屋和枯井,但时常入我梦中的还是那条时断时续的黄水河。
随着夏季的来临,雨水越来越饱满,我家门前的小河也越来越涨。就像槐树叶子上的一滴露珠,流过叶子的脊背,渐渐下垂,直到叶尖。某一个闷热的夜晚,随着几声雷鸣,山间的水全都聚在了这条河里,一夜之间,它变得桀骜不驯,肆无忌惮地奔腾起来。孩子们也在一夜之间,变得兴奋起来,在小河上用泥巴和石头憋出一只小小的坝,在这小水池里清凉一个夏天。女人们也变得兴奋起来,抱着家里囤积的旧衣物以及一个春天未洗的床单、被套来到河边,洗去沉积的风尘。男人们也变得兴奋起来,光着脚丫,撸起裤腿,在河里寻虾摸鱼。就连村里的牛都变得兴奋起来,成群结队在河边饮水,偶尔打一个响鼻,那是这个村庄夏天的声音。
八岁的那个夏天,我便离开了那座小小的村庄,如同水面的浮萍,流落到一个全新的城市。临走前,堂弟拉着我的手,哭着闹着不让我走。我笑着说:“没关系,哥哥以后寒暑假还会回来陪你玩。”那时的我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别,便是好几年的光景。
那年,我八岁,堂弟五岁。
这十年里,我从县城来到城市,从小学升到高中,日子在沉重的学业里一天天过去。
十六岁那年秋天,父亲急匆匆地把我从教室里拽出来,要带我回家。我看到父亲一向从容的脸上第一次出现那样焦虑的神情。
我问他:“为什么这么着急回家?”
“你爷爷要走了。”父亲说那句话的时候几乎要哭出来。
我最终还是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他临终前要求被抬到河边的林荫下,所有人都知道爷爷憋着最后一口气在等,等看看最后一眼自己那在外打拼的儿子和求学的大孙子。他终究还是没有等到,他把最后一口血吐在了河滩上,河水安安静静地流淌,他安安静静地离开,眼睛里留着最后一丝光。
我抱着爷爷的冰棺大哭一场,可就算似这河水一样的眼泪也弥补不了我内心的愧疚和不舍。父亲带我在家里住了几天,之后便转身离开,一头扎进这忙碌的人世。
然后的日子开始变得飞快,外迁的浪潮如同漫山蒿草,无情地疯长,村子里不断有老人死去,村子里不断有年轻人走出去。而我,在高三不断的考试中度过自己的青春。求学之路遥遥无期,命运自有安排,这就是我的命吧,我想。
已经没有人再去关心那条河了,孩子们都已经长大,男人女人们也已经衰老。可是,它却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梦里,波光粼粼,桀骜不驯,就像年轻时的祖父,年轻时的父亲,以及现在的我。全村人都在河边乘凉,大家有说有笑,偶尔一头老黄牛打一个响鼻,萤火虫飞落在河边的树梢上。
二叔打来电话,说要陪堂弟来烟台旅游,堂弟已经长成了一个壮实的大小伙,比我高出半头,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他老不放心我,非要跟着来,哥,你说我都是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走丢?”堂弟笑着说。
我哈哈大笑,没有说话,我想起爷爷临终前盼望父亲的眼神。
晚上一起吃饭,喝了点酒。我问二叔村里现今的状况。
“死的死,走的走,没几户喽。”二叔说。
我一阵心酸。
堂弟凑过来,悄悄地说:“哥,你还记得咱家门前的那条河吗?”
“记得。”我点点头。
“几年前就没水了。”堂弟说:“现在河湾里尽是老蒿草。”
我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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