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谦
有位画家学画齐白石的白菜,练了一段时间,笔墨皮毛初具,精神上却难画像,于是向白石老人请教画白菜有什么“不传之秘”。白石老人只回了一句话:“你通身无蔬笋气,怎能画得和我一样?”
写意白菜入画,大概起自“扬州八怪”之手,后起的吴昌硕亦喜为之,而在齐白石笔下得以光大,白菜之为“菜中之王”的美称也大致由他画上题跋而广传。齐氏笔下白菜,菜帮寥寥几笔勾出,叶子相当浓肥,墨意酣畅,相当传神。白石老人自云“通身蔬笋气”,除了不忘平民出身,如果放宽眼界,去看老人笔下其他花卉,甚至包括鸟类、动物,在用笔意味上恰成一体,尽在“蔬笋气”笼罩之中。
在微信段子满天飞的当下,齐白石享有“史上最成功北漂画家”的名头。而在民国时期,坊间素有“南张北齐”之类说法。齐白石将自己诸项艺术修为排过名次,称:诗第一,印第二,书第三,画第四。“诗书画印”四项全能,在他当然不成问题,但这四项的成就大小是否果如白石老人自己所排,后代学者多不以为然。这四样本事,被齐白石排首位的诗恰应排在末位,而印、书、画三样,印、画两样则可一可二,书法当在末行。即便如此,诗与书法依然可观、可爱。诗好在一派天性,得自然酣畅之趣;书法之中,行书、篆书之笔法意味正与他画白菜用笔完全一致,“蔬笋气”贯通其中。孔子常说“吾道一以贯之”,对艺术家来说,人格精神与艺术相融汇,在日久形成的艺术语汇上可以概见。
齐白石对书法的感知始于孩提时期,4岁时,祖父教其识字,8岁时读《三字经》《百家姓》和《千家诗》,开始用毛笔描红。成名后的齐白石擅长各类书体,艺术成就最高的公认为篆书。齐白石不主张临帖,他告诉学生“字就那么写去,爱怎么写就怎么写”。按启功先生的理解,白石老人教人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的理论,是老先生自己晚年想要融化从前所学的,也可以说是想摆脱从前所学的,是他内心对自己的希望。“当他对学生说出时,漏掉了前半。好比一个人消化不佳时,服用药物,帮助消化。但吃得并不甚多,甚至还没吃饱的人,随便服用强烈的助消化剂,是会发生营养不良症的。”启功先生如是说。
齐白石在湖南时曾师从王壬秋和樊樊山先生,这两位是晚清、民国时期的诗词大家,腹笥贮书,诗词之作率多用典,往往不是寻常人能读得懂的。齐白石的诗以题画诗居多,往往用极平常之语写出极上口、易懂的诗句,即便用典也绝少冷僻出处。客观原因是齐木匠肚子里原本没有多少深邃学问,而诗句写得温润有味、毫不干巴,则是贯彻了他所说的“蔬笋气”。通观齐氏国画、书法及诗文,真用得上孔子那句话“吾道一以贯之”,如果非要把话说白了,则是:蔬笋气耳。
欣赏齐氏艺术的人,多从绘画的笔墨方面着眼,其实即便将白石老人绘画作品上的题跋单裁出来细加品赏,都是相当有味道、有嚼头的书法佳品,当然,同样也是一纸的蔬笋气扑面而来。回看李一老师评语:“其行草,或以为直率有余而含蕴不足。尝数见翁之笺札、揭帖,信笔草草,时露化机,要亦不失天趣者也。”所谓蔬笋气,正是直率与天趣,化机即在其中了。
其实,所谓蔬笋气,还不只局限于艺术修为之中,其为用之大,直可通贯其行事和为人。如今拍卖场上,当年贴在齐家门口的润格(或称“门条”)原件也成了书法珍品中格外引人注目的一个品类,内容包括“花卉加虫鸟,每只加十元,藤萝加蜜蜂,每只加二十元。减价者,亏人利己,余不乐见”“凡藏白石之画多者,再来不画,或加价;送礼物者,不答;介绍者,不酬谢;已出门之画,回头补虫不应;已出门之画,回头加印加题不应;不改画;不照相”“去年将毕,失去五尺纸虾草一幅,得者我已明白了”“凡我门客,喜寻师母请安问好者,请莫再来”,每令观者忍俊不禁。这样再直白不过的不虚伪、不做作,正是做人上的蔬笋气,换成当下流行语来说,那就是接地气啊。
(本文作者为美术学博士、书法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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