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墓
2018年01月03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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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也
  多年前的一个夏天,我和一位闺蜜曾一起去陕西,整整一个星期,我们俩马不停蹄地看了这墓看那墓,跑得腿都细了。其中留下印象最深的墓地是茂陵、霍去病墓、永泰公主墓和乾陵。
  去茂陵时,我们先坐中巴,后来又从当地农民那里雇了一辆人力三轮车,从高大茂密的玉米地田埂上穿过,玉米叶子夹着热风拂在脸上,有些痒和疼。在玉米田尽头,荒野之中,矗立着一个大型凸起的土堆,不了解内情者会以为这是一座中型天然土山。前面有一块简陋破损的带檐的青砖汉瓦碑,注明“茂陵”,提醒人们这里是汉武帝的陵墓。盛夏晌午,太阳烘烤万物,稗草在四面八方呼吸,除此之外,八方阒然无声,来客仅有我们。从正面沿前人踩出的窄小土路爬到顶端,可瞭望周围平畴沃野。想到脚下沉睡着两千多年前的汉武帝刘彻,想到两千年光阴就这样被封锁幽闭在此时此刻脚下的黑暗空间里,我既风光又感慨,于是脚下生风,从侧面奔跑着冲下坡去,一人高的野菊丛在眼前摇来晃去,野槐的刺扎破了我的手指。
  茂陵不远处就有霍去病墓,相比而言,那里有些人工化,竟出乎意料地有一个售票处,而我们依然是仅有的游人。霍去病墓由于以巨石碎石和松柏掩盖着,故看上去不像土堆,而更像一座真正的小山,为纪念墓主功业而模拟祁连山形状。这里静寂得想让人睡着,这是一种时间停顿了的静寂,这静寂里有一个叫霍去病的人,似乎自西汉至今,时光再也没有向前流动过。墓园里的汉代石雕动物甚为可爱,依着石头原貌,只用极简轮廓就勾勒出气势和动感,古拙、天真、狂放,让人看了从心底发出会心的微笑,永难忘记。
  至于武则天的孙女永泰公主之陵墓,可谓精美。据说她死时只有17岁,是在政变中被赐毒死或缢死的,当时还是一位产妇。游人依然稀少到只有我们。沿着长长坡道一步一步地下到幽深的墓里,像是一点一点地前往并到达唐朝。两旁壁龛里放置着唐三彩雕塑,农夫、耕牛、乐俑和鸟类全都胖嘟嘟的,斑驳模糊的壁画上,描绘贵族女子的日常生活,松松散散、宽大随意的衣衫自由地勾勒出丰满的身材和懒洋洋的体态。到达尽头的中心墓室,看见了石棺,正上方是圆形墓顶,雕绘着模拟的银河系,上有太阳、月亮和灿烂星河,年轻的永泰公主躺在那里,可以仰望星空。
  再去乾陵,气势磅礴,墓与连绵山峰浑然一体,而那山体凸凹有致,与女人身体的生理特征颇为相近,似比喻则天女皇。但在我看来,整个选址建构实在是太浪费、太夸张了,远超规模宏大、防御森严的明孝陵。流水青山过六朝,墓地建筑得越是盛大,越能让后人看到权势的消失殆尽;装饰得越是豪华,越能让后人看到荣华的云烟过矣;挖空心思地把生前辉煌带到墓里去,正体现出墓主人心理上苦心孤诣的虚弱和惨淡经营的局促,这里面没有任何真理。当然,墓地的考古价值另当别论,可是没有任何一个墓主人是为考古价值而建墓的,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墓有朝一日被挖掘开来,露尸荒野,成为研究对象。
  在乾陵,让我感到的依然是人在上天面前的倨傲不逊,那无字碑任人评说,其实也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意思以及企图超越任何文字的傲慢,否则就不必使用这么一大块直冲云霄、重达上百吨的精雕巨石来表达了,不如让这样一整块大石头一直呆在大自然里,不被委以如此重任,任凭其在阳光和雨水里一点点地被磨蚀和风化着,它当感到更快乐、更自由吧。
  在离开乾陵下山的路上,看到当地两位上年纪的农妇坐在路旁,一边缝制一边出售手工的布老虎,每一只有婴儿枕头那么大,全都颜色鲜艳、憨态可掬,似有盛唐气象。任何墓地之中的至高荣耀都是灰暗和枯萎了的,而这艳阳之下的民间工艺却充满了生机勃勃的人间烟火气息,于此时此刻照亮了这深山幽谷。那年代商业意识尚未来得及玷污这片山野之地,我想买只布老虎带走,两个农妇谦虚地告诉我:“三元一只。”我竟讨价还价地说了一句:“五元一只吧。”
  那次陕西之行,我们没有看到上官婉儿墓,她的墓那时尚未被发现。多年以后的一个中秋,当我在网络上看到上官婉儿之墓在咸阳机场附近被挖掘出来的一连串新闻和图片,激动莫名,遂让学生们每人据此赋诗一首,当成期中作业交上来,与此同时我也写了一首。结果是编辑出版专业的一名男生写得最好,评了第一,我只得了第二名。我的结论是:国家一次又一次更名,早已不叫唐朝,自从以瘦为美,喜欢减肥,再无女人做到皇帝或宰相。
  中国大地上,原本就不缺古墓,一个很容易挖出古墓来的国家,过去、现在、将来的界线不甚分明,往往相互存在于彼此之中,纠缠不清,时间更像是一片混沌甚至一个漩涡。
  (本文作者为著名诗人、作家,现任教于济南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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