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芹
那是上个世纪70年代末。
一天,父亲走在泉城路上,在省府前街对过的明湖照相馆门前,遇到了好友老李。
老李叫李洪增,比父亲大十几岁,我们管他叫李大爷。他从解放前就走街串巷,以收旧货为生。哪些老宅子住过达官贵人,哪些街巷藏着富商名人的深宅大院,他一清二楚,所以经常能收到一些稀罕玩意儿。父亲搞收藏多年,经常和他打交道。
这次一见面,老李便笑嘻嘻地说:“我刚收了个好东西,你看看喜欢吧?”
那时他每次出门,肩上都背个褡子,前后有两溜布口袋。他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布包,一层层打开,露出一个圆柱形的小金属盒。“是个扳指?”他点点头,拿出来让父亲闻闻。“吆,还是沉香的?”父亲惊喜地问,老李得意地点点头。“这东西一般人家可没有,在哪收的?”老李向身后不远处指指:“旧军门巷,丁家大院。”父亲一听,立马问:“要多少钱?我留下了。”“10块。”“行!可是现下手里没钱,得等下个月关饷给你送去。”说完将扳指小心翼翼地揣到怀里。
那时父亲每月挣50多块钱,一家七八口人,吃饭穿衣都不够,工资花不到月底。于是一回到家里,他就钻进杂货间找破烂儿:破留声机、照相机、打字机、破锅、漏壶……之后他开始忙碌起来。
过去他修好东西,都是到山水沟旧货市场出摊儿,那时这个市场已经撤销,他只好去很远的泺口。这天下午,父亲凑齐了10元钱,让小弟跟着去永长街李大爷家还钱。到了后只见大门紧闭,门外站着几个人,其中有的还认识。原来这些人都是爱好收藏的,经常在傍晚到他门口,看看能不能淘到稀罕的物件儿。那天直等到掌灯时分,李大爷还没回家,大家只好各自散去。可见那时,爱好收藏的人在民间还真不少。
几天之后,李大爷来到我家,父亲连忙把钱还给他,两人坐在桌前拉呱。李大爷说:“那天我在旧军门巷吆喝收旧货,这时丁家大院的黑漆大门开了,门里面站着个老妇人,问有个旧扳指要不要。我说拿来看看吧,老妇人转身回屋,拿出这个花布小包,我一看这是个古董,问她要多少钱?她说给10块吧,我最后是6块钱买下了”。说到这里,他笑笑,对父亲说,咱好兄弟不隐瞒啊,我挣了你4块钱。
光阴荏苒,十多年后,老屋要拆迁,父亲整理杂货间,在墙角的废旧物品里不经意发现了这个扳指,又惊又喜,如获至宝,他估摸可能是孩子们小时候去杂货间玩,给扔到了墙角里。
新居安排好后,一次我回家,父亲拿出这个扳指给我看。我见它黑乎乎的,问扳指是干什么用的,父亲说,早先是古人套在大拇指上,拉弓射箭用的,后来达官贵人就做成翠呀玉呀来显示身份,像这种沉香做的扳指,太稀有了!只有南洋一带少数国家有这种沉香木,树枝受伤后分泌出油脂,经过漫长的岁月才能凝结成块,成为沉香,香气永不消散。因为太稀有,所以很珍贵。
我瞥了一眼,觉着没有什么欣赏价值。见我不喜欢,父亲就把扳指装在小盒里,随手放在桌子上。这时,恰巧有两位藏友来访,其中一位杨叔叔进门一眼就看到这个扳指,惊喜地说这是古董啊。父亲给他讲了这个扳指来自丁家大院,他拿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说,这上面刻的是骏马,这个扳指既然是从丁家大院买的,说不定它当年是丁宝桢的随身物件呢。武官配骏马,丁宝桢虽然说不上是武官,可是曾经带兵在贵州大山里剿过匪。接着他又分析说,过去好多武官都佩戴沉香扳指,这是因为他们带兵打仗,穿行在高山密林中,南方大山里的瘴气,让人头晕目眩,这时拿出沉香扳指闻一闻,立马神清气爽。听到这里我想,怪不得杨叔叔在济南收藏界这么有名气,果然是“行家肚里有真经”啊。
一晃20多年过去了,一天小弟问我:“咱爸有个沉香扳指你知道吧?我问了大姐和哥哥,他们那里都没有,可能在你家。”那时父亲已经去世五六年了,当年分东西时,剩下的杂物、残件装了5箱,姐弟五个每人搬走一箱,我的那箱放到阳台上再也没动过。那天回到家,我打开布满灰尘的方箱子,只见里面有少了镜头的照相机、生满锈的手电筒、老式门锁以及缺了腿的眼镜,残缺的玉件,还有一个铜勺,我曾听父亲说过,这是解放前的人熬大烟膏用的……
终于,那个圆柱形的金属小盒出现在眼前,我欣喜地拿起它,只见它锈迹斑斑,遍体鳞伤。打开盖倒出里头的扳指,但见它黑乎乎的,竖的方向有道深深的裂纹,要不是套在一个金属芯上就断裂了。扳指上有几匹马,像用针在蜡上随意画出的。我把消息告诉小弟,他立马来到我家,拿起扳指欣赏着,兴奋极了,赞叹道:“这上面的三个字是八骏图,这么小的面积能画出八匹马,都活灵活现,这一匹四蹄腾空像在奔跑,下边一匹昂首嘶鸣；这匹像在草地上悠闲地吃草,还甩着尾巴呢。”看了好一阵子,也不舍得放下。
小弟走后,我对老伴说,这玩意放咱家里也没用,再放多少年还是这样,小弟喜欢就给他算了。老伴说行,你看着办吧。
这天,小弟来取扳指,进门后递给我一个精致的首饰盒,我打开一看,啊!是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他说,这是上世纪40年代初的一款18K金的劳力士,知道你喜欢送给你。我赶紧戴到手腕上高兴得合不拢嘴。小弟拿着扳指也是满脸笑容。他打趣说,这就叫货换货两头乐。你觉着表好看,我觉着这个扳指更好看。因为我看到的是它的历史,是它的前世今生,岁月给它留下的痕迹,恰恰是它的沧桑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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