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写老北京,这次来美国的一个很大的目的,是到图书馆查询旧书,梳理一下历史往来的变迁之头绪。陆续借回很多旧书,看到自晚清以来,旧时文人关注老北京的很多,著述关于旧京景物以及民风民俗的各类杂书很多,其数目,其热情,其严谨,都可以说远远超过今日。这些书钩沉历史,收集典籍,网罗新闻,实地考察,为我们留下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对于研究考察北京历史以及民风民俗来说,成为迈不过的一道门槛。如今出版的关于老北京的书籍,很多都是这一脉的延续,所引用的材料,莫不出其左右。
1930年出版的《燕都丛考》,是我的案头书。这本书的作者是陈宗蕃先生。对于他的经历,我不熟悉,遍查各种渠道,未能查出更多的资料,只知道他是福建人,清光绪时最后一科进士,早年丧父丧母,生活颠簸,后留学日本,回国在新旧几朝政府部门任职,北京和平解放之后,在中央文史馆工作,直至1954年75岁时去世。看《燕都丛考》一书中介绍米粮库胡同时的附注,写他1923年在米粮库胡同买下十余亩地,建造成亭台楼阁花木繁盛的淑园,彼时大概是他生平鼎盛之际。《燕都丛考》一书就是他在淑园里积十年之功滴水石穿写成的。有意思的是,《燕都丛考》写成之后,他将淑园出卖,卖给了画家陈半丁。算是一得一失的平衡吧。
看来,富裕的生活并不都可以消磨意志,而是因人而异。这本书分为三编,分别为旧京沿革、城池宫阙苑囿坛庙以及内外城街巷。在我读来,觉得是清朱一新《京师坊巷志稿》的延续,却远远超出其内容与规制。所书写的京城历史与地理之沿革与变迁,所引用的材料之丰富与翔实,不仅超出《京师坊巷志稿》,也是后来者所少有。可以毫不夸张地讲,如今所有书写或关注老北京的人,尤其是关注老北京城池与街巷的人,都不能不读这本书。可以说,除此之外,别无二选。
《燕都丛考》出版的时候,有很多当时的名家为之写序和题诗,给予了由衷的赞叹和支持。这或许是当时出书借以造势宣传的一种风气。不过,这本书是当得起这种声势与荣誉的。其中首序是前辈学人林志钧先生(北京大学林庚教授之父)所写,这篇序言写得极好,超出一般序美言之旧格与陈词,充满对北京城的感情,讲述了当时北京城的现状。可惜,解放之后《燕都丛考》再版时没有了这则序。他称赞并预言:“是书义例严整,取材之广博而审密,其为可传之作无疑。”林先生的预言,在他写序之后近九十年的历史中得到了验证。
陈宗蕃的自序中说:“予居京师前后几三十年,见夫朝市之一盛一衰,与夫达官贵人之倏得倏丧,未尝不泫然流涕也。夫下泉之什,徒形寤叹,黍离之作,只写心忧,不有述者,后将悉誌,是用排比前书,网罗近事,续春明之旧梦,补日下之琐闻。”可见他撰写《燕都丛考》一书时面对时局的动荡和旧城的变迁充满情感,否则,不会泫然而流涕。
最后一句,自然是他的自谦和志趣、志向。他在此书的自题诗中写下同样的意思:“餖饤续残篇,补苴望群力。”前辈学人王蝉斋曾为《燕都丛考》题写旧诗多首,其中有一首:“旧京景物费搜寻,橐笔频年苦用心,记载分明类门别,一编杂记续藤阴。”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实际上,这本书所包含的新鲜内容、考证的众多材料,远超越了《春明梦余录》《日下旧闻考》《藤阴杂记》。
《燕都丛考》,与之前的《京师坊巷志稿》、之后的《北京胡同志》一类的书相比,很多地方,不囿于街巷之地理的局限,而点缀有作者实际感情与感慨的抒发,让文字摇曳多姿,穿插书页之间,使得其比同类地方志图书多了一些情趣与文采。比如,他说:“太庙中多炭鹤,社坛中多蛇。”“天坛多益母草,此皆地秀所钟。”再比如,他说:“庙社中宫鸦满树,每日晨飞出城求食,薄暮始返,结阵如云,不下千万,都人呼为寒鸦,往往民家学塾以为散学之候。”这些炭鹤、蛇、益母草和宫鸦,在这样枯燥的书中出现,一下子显得灵动许多,让书多了些灵性,是很难得的,也是少见的。
对于《燕都丛考》,王蝉斋还有另一首题诗:“几度沧桑感旧京,街衢宫苑总关情。吾家本有陈惊座,大著编成四座惊。”这样的赞许,应该说符合实际。“几度沧桑感旧京,街衢宫苑总关情。”没有这样一份感情和十年的坚持,不会有这样沉甸甸的一本大书。这和一些下笔千言、倚马可待的写作,不可同日而语。最近我也读过一本2007年最新出版的《北京胡同志》,无论从史还是从今的角度,无论从内容的涵盖和书写的文采,都远赶不上《燕都丛考》。这本书是由政府部门集众多人手编写,对比《燕都丛考》只是出自陈宗蕃先生一人一手,实在让人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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