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好长一阵子,西瓜刚刚上市的时候,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总要停下自行车,走到路边的西瓜摊或西瓜车旁,帮助瓜贩或瓜农卖西瓜。好像那里有什么特殊的魔力在吸引着我,我就像一个棋迷看见了棋盘,情不自禁地就向那里走过去。
那时,北京广渠门内白桥那里,常常会停着一辆马车,车上装满西瓜。趁着下班人流密集,卖瓜的瓜农站在车上,吆喝着卖西瓜。我常常会帮他们卖西瓜。卖瓜的瓜农自然很高兴,来了个不要工钱的帮手,就像现在的志愿者。关键是我挑瓜的手艺不错,总能够从瓜蒂的青枯、瓜皮纹络的深浅,或者轻轻地拍拍瓜,从瓜发出的声音、传递到手心的感觉,来断定瓜的好坏、瓜皮的薄厚,是沙瓤还是脆瓤,是刚摘的新瓜,还是好几天前摘的陈瓜。
开始,卖瓜的主儿含笑不语,买瓜的人满脸狐疑。好像在等待着一场什么好戏,等着意想不到的结局,或等着拾乐儿。
被刀切开的一个个西瓜豁然露出那鲜红的瓜瓤,比什么都有说服力,铁证如山一般,让所有人哑口无言,脸上只剩下惊讶或赞叹。那是我最开心的时候,仿佛戏台上一个角儿的精彩亮相,博得满堂彩。
没过多久,他们对我充满了信任。信任,让人亲近起来,信任也像忽然得了传染病一样,让好多买瓜的人认识了我,在白桥一带,我有了一点小名气。他们说,这里有个挑瓜的,手艺不错!每天下班之后的黄昏时分,他们看见我在路边支上自行车,老远就纷纷地招呼我:师傅,帮我挑个瓜!尤其是碰上个模样俊俏的小媳妇或时尚年轻的姑娘,绽开花一样的笑脸招呼我,心里还是挺受用的,甚至有些隐隐的得意,仿佛遇到了知音,挑起瓜来,格外来情绪。
好在我没有失手过。当场验明正身,切开的瓜,红瓤黑籽,水灵灵的,红粉佳人一般,个个不错,惹人怜爱。所有人,包括我自己,在瓜被切开的那一瞬间,眼睛都会一亮。那几个卖瓜的主儿,看着车上渐渐变少的西瓜,眯缝着眼睛笑,乐得其所。那些买瓜的人,在瓜被切开之前,就像考试的学生在揭榜之前一样,有些兴奋,也有些紧张,还有些跃跃欲试的期待。我的眼睛里,不仅是西瓜,余光里有这些人的表情,心里的感觉很爽。买瓜的高兴,卖瓜的高兴。顺便给自己挑一个西瓜,夹在自行车后架上,驮着夕阳回家,家里人也高兴。那一阵子,下班路上,瓜车前面,夕阳辉映之下,我颇有些成就感。
说起那一阵子,是我从北大荒插队刚回到北京的那几年。我所有挑瓜的手艺,都是在北大荒那里学来的。那时候,我所在的大兴岛二队的最西边,专门开辟了一块荒地做瓜园,种的都是西瓜和香瓜。从西瓜还未完全成熟,到西瓜拉秧耙园,我们从夏天一直能够美美地吃到秋天。那时,瓜园是我们知青的乐园,西瓜和香瓜是我们唯一能吃到的水果。
那时,西瓜刚刚结果,在瓜园里就搭起一个窝棚,每天从白天到夜晚都会派老李头儿看守。他是当地的老农,孤寡一人,伺候瓜地有一手,瓜园被他就像伺候自己的媳妇一样照顾得细致周全,自然每年瓜都结得不错,算是对他的回报。他每天吃住都在那里,为了防备獾和狐狸夜里跑来糟蹋瓜园。老李头儿大概没有想到,夜袭瓜园的,常常不是獾和狐狸,而是知青。我们常常会趁风高夜黑时分溜进瓜地去偷西瓜。瓜园的田埂边,有一道不宽的水沟,是老李头儿挖的,为了瓜园浇水用。我们在瓜园里偷的瓜,就都放进水沟,瓜顺着流出瓜园,我们可以大摇大摆地拿到知青宿舍里尽情地吃。我们自以为老李头儿不知道,其实,他门儿清,只是不揭穿我们的小把戏罢了。事后好多年,我重返北大荒,见到老李头儿,提起旧事,老李头儿对我说:都是北京来的小孩子,一年难得有个瓜吃,就敞开了吃呗!
赶上老李头儿高兴,他会教我们挑瓜。不过,那时候,我们不怎么听信他的。我们信奉实践出真知,吃得多了,见得多了,瓜的好赖,自然就分得清了。西瓜自然也被我们糟蹋不少。
西瓜成熟的季节,西瓜分不过来。队上分瓜,知青按照班组派人去瓜地挑瓜。去的人每人要挑出一麻袋西瓜,扛回来大家吃。这是个美差,因为扛西瓜回知青宿舍之前,先自己美美地吃得肚子滚圆。有一次,我和一个同学去瓜地挑瓜,先韩信点兵一般从瓜园里摘下半麻袋瓜,然后,一屁股坐在地头吃瓜。用拳头砸开瓜,吃一口不好,扔掉,吃一半扔一半,直到吃得水饱,吃不下去为止。老李头儿看见我们扔了一地的西瓜,气得冲我们喊:有你们这么糟蹋瓜的吗?那瓜长了一春一夏,容易吗?吓得我们扛着麻袋一溜儿烟跑走了。
我的挑瓜手艺,就是这样练出来了。
那时候有句流行语,叫做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就要亲口尝一尝。如果说在北大荒那几年,青春蹉跎殆尽,残存的收获之一,便是挑瓜的手艺了。想想那一阵子下班回家的路上,无所事事又像在干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去瓜车前挑瓜的情景,其实,兴奋自得之余,有些好笑,也有些苍凉。我就像一个过气的演员,已经没有了青春,没有了演出的舞台,却独自一个人跑到野台子上,亮亮嗓子和身段,过一把唱戏的瘾。
说起那一阵子,真的有些像天宝往事一样遥远。如今,马车早已经不允许进城,白桥那一带早已变得面目皆非。世事沧桑中,我也廉颇老矣,偶尔在瓜摊前自以为是地挑个瓜,也不灵光,手艺潮了。挑瓜和唱戏一样,也得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多年不练,武功尽废。
偶尔,也会想起老李头儿。只是,前几年,他已经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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