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恋之花
2018年08月1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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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肖复兴
  在北大荒的时候,队上的菜地,其中一大片种的是土豆,这是东北人的看家菜,一冬一春吃的菜大部分靠它。土豆夏天开花,土豆花不大,也不显眼,要说好看,赶不上扁豆花和倭瓜花。
  世上描写花的诗文多如牛毛,但由于见识浅陋,我没有看过有描写土豆花的。一直到上世纪90年代,看到东北作家迟子建的短篇小说《亲亲土豆》,才算第一次看到原来还真的有人对不起眼的土豆花情有独钟。在这篇小说的一开头,迟子建就先声夺人用了那么多好听的词儿描写土豆花,说它“花朵呈穗状,金钟般吊垂着,在星月下泛出迷离的银灰色”。这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对土豆花如此美丽的描写。
  想起在北大荒时,尽管常在土豆地里干活,却没有仔细观察过土豆花。在我的印象里,土豆花很小,呈细碎的珠串是真的,但没有如金钟般那样醒目。而且,也不是银灰色的,而是淡蓝色的。现在想一想,如果说我们队上土豆花的样子没有迟子建笔下的漂亮,但颜色却要更好看一些。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迟子建说土豆花有香气,而且这种香气是“来自大地的一股经久不衰的芳菲之气”。说实话,在北大荒的土豆地里被土豆花包围的时候,我是从来没有闻到过土豆花有这样不同凡响的香气的。所有的菜蔬之花,都是没有什么香气的,无法和果树上的花香相比。
  在这篇小说中,种了一辈子土豆的男主人公的老婆,和我一样,说她也从来没有闻到过土豆花的香气。但是,男主人公却肯定地说:“谁说土豆花没香味?它那股香味才特别呢,一般时候闻不到,一经闻到就让人忘不掉。”或许,这是真的。我在土豆地,都是在一般的时候,没福气等到土豆花喷香到来的时候。
  前几年的夏天,我和老朱、龙云几个当年在一个生产队的朋友一起回北大荒,直奔生产队,一眼看见队上那一片土豆地的土豆正在开花。离开北大荒那么久了,在别处许多地方,我见过无数次扁豆花和倭瓜花,乃至其他蔬菜品种的花,却从来没有一次再见过土豆花。重见土豆花,真有一种旧友重逢的亲切感觉,心里有些隐隐的激动。
  老朱看见这片土豆地,显得比我还要激动,一把拉着我和龙云向土豆地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招呼其他人:帮我们和土豆花一起照张相!我们三个人蹲在土豆地里,淡蓝色的土豆花簇拥在我们的身旁。老朱对我和龙云说:还记得咱们哥儿仨以前在这土豆地里照过相吗?我忽然想起来了,那是我们刚到北大荒那一年的夏天,队上的一位知青朋友不知从哪儿借来一台照相机,拉着大伙一起照相,照遍了队上的角角落落。最后,来到队里最西头,菜园子的地边上,一片绿色的叶子中间,开着星星点点的淡蓝色小花。那时,我还不知道它们就是土豆花,只是觉得还挺好看的,就拉上龙云和老朱,蹲在地头上照了一张相片。后来,才知道这是一片土豆地,也才认识了土豆花。
  老朱、龙云和我是中学同学,我们一起乘坐同一列火车同一节车厢同一排座位,从北京来到北大荒的。
  那时候,我们二队有个女知青暗暗地看上了老朱。老朱人长得帅,又是好脾气,自然有好人缘。看上老朱的,肯定不少,只是能够敢于表露的,当时只有这么一位,是位从印尼归国的华侨。那是我们来二队的第二年,土豆花开的时候。这位女华侨听说老朱病了,特意在食堂做了一碗病号饭,其实就是一碗热汤面,端着碗,绕着二队,到处找老朱,就是找不着。那时候,知青谈恋爱被视为资产阶级思想。老朱胆小,硬是先躲到人家老农家里,又躲到更远的土豆地里,不敢露面,一时传为笑谈。
  今年是我们去北大荒五十年,当年二十多岁的小伙子大姑娘,如今都是七十多岁的人了。也不知道这位女华侨现在哪里?老朱的初恋,就在这片土豆地里,如同簇拥着他的土豆花一样,曾经瞬间花开又花谢。如今,人去物非,只有眼前的土豆花依旧蓝莹莹地盛开。
  照完相后,老朱问起当年我们哥儿仨在土豆地照的那张相片。当时那张底片一式三份洗印了三张,我、龙云和老朱,一人一张。一问,大家都还保存着呢。这让我们都很开心。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叠印在我们共同的岁月里,默契一般,获得了某种特许权似的,破例允许进入我们相同的记忆里。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老朱闻到了土豆花的香气没有?其实,那时候,我和龙云都在初恋之中,都曾经带着女友到过这一片土豆地——也实在无处可去,土豆地比较偏僻,可以避人耳目。不过,那时候,我是没有注意到土豆花的,更不要说闻到土豆花的香气。但是,那土豆花的香气肯定是曾经飘散在北大荒这片土地上的。无论是对于老朱,还是对于我和龙云,淡蓝色的土豆花,是我们的青春之花,也是我们的初恋之花呢。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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