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梭罗
2018年08月14日  来源:齐鲁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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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也
  路上没什么人。沉睡谷一下子就走到了。众多墓碑一望无际。这里不像人间,像天堂。植物繁茂,鲜花盛开,不但没有一般墓园里的凝重气氛,倒有些喜气洋洋,阳光明媚,天空高远纯净,呈拱形,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天国穹隆的蓝玻璃。
  我几乎是把墓碑一个一个考察过去,看着上面的字,寻找梭罗之墓。许多墓碑上的字已经完全模糊了,相当多墓碑竟都是三四百年前的了。
  我避开所有华丽高大的墓地,知道那不可能是十九世纪作家、《瓦尔登湖》的作者梭罗的。一个发现极简生活的价值和意义的人,认为多余的财富只能买来多余东西的人,他不可能死后睡在一个繁杂和堂皇的地方,否则便成了自我讽刺。
  爬上一道岭之后,终于远远地看见那另一面山谷里停着一辆红色轿车,我感到有救了,就从坡岭下到那谷地里去,朝着轿车走去。等我走到车窗前,朝里细看,看见里面坐着一个老头,天,他看上去至少有115岁了,我发誓我活到现在还不曾见过比他更老的人。他脸上的皱纹呈沟壑状纵横分布,像科罗拉多大峡谷。
  他表示自己并没有去过作家墓地,但知晓大致位置。他说:“有点远,上车吧,我载你过去。”真是谢天谢地,天上掉下个领路人,我毫不犹豫地打开车门,坐上了副驾驶座。
  这个看上去至少有115岁的老头车技不错,载着我行驶在墓地的匝道上,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聊天,他的声音苍老得像从千年老树那空空的树洞里发出来的。
  车子绕过一道低平的岭,进入另一个很开阔的谷地之后,又直接开到对面的小山坡前,停了下来。这时正好有一个戴墨镜的瘦高女人要往坡上走,老头说:“这附近就是了,你跟上前面那个女人,她肯定也是来拜访作家的。”我道了谢,下车,快步跟从那个女人上了小山坡。
  小山坡其实很矮,几步就上去了。待我定下神来,回头望去,偌大一个谷地里,竟全无老头和红色轿车的踪影了。朝着更远处的来路眺望,一直望到尽头,也无影无踪,莫非刚才我经历的全是幻觉?我心里咯噔一下……
  山坡边缘,一上来就看到一个指示碑,显示着这里到了梭罗家族的墓园。墓园占地极小,只有五六块矮小石头,随意零落着,每一块上面竟都没有出现“THOREAU”这个家族姓氏字样,究竟哪一个才是要找的呢?忽然我发现有一个极小极矮的碑上面刻了“HENRY”,而且从正面到反面,从上到下,通体什么文字都没有,也只是刻了这一个“HENRY”。梭罗的全名不是亨利·戴维·梭罗吗?这应该就是梭罗的墓了。紧挨着的旁边那个相似的碑上只刻了“JOHN”,JOHN不正是梭罗的哥哥的名字吗?所以,这个只刻了一个“HENRY”的地方,是梭罗之墓,必定无疑。
  听说过他的墓地很不起眼,待到眼见为实,还是大大出乎意料,竟然这么小,不起眼到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地步,不小心就会错过。只是紧贴地面,竖插上一块白色石头,看上去只有一本16开本的文学杂志那样的面积和体积,时光的斑驳和渍迹,又使之看上去像一本发霉的旧书。他的墓地几乎没有结构,比一个鼹鼠洞穴还要隐蔽和卑微。这应该是全地球最简陋的墓地了吧,完全可以用寒碜来形容。碑的上沿和地面摆放了几支颜色鲜艳的铅笔,或许是由于曾经帮助他的父亲做过铅笔生意,他自己也发明过一款好用的铅笔吧。
  这正符合他的心灵和期许。他曾经在书里嘲笑过异教徒的华丽寺庙,质疑过作为法老坟墓的金字塔,他还说:“一个国家锤击下来的石头大都用在它的坟墓上。它活埋了它自己。”对于那种以锤打的石料数量来谋求不朽的行动以及这行为里所包含着的荒唐的野心,他不止一次表达出蔑视。
  想起他说过的,要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形式剔除干净利索,要把生活逼到绝处,要使物质生活“简单,简单,再简单”,“一个人越是有许多事情能够放下,他就越富有”。
  往年的松针铺在地上,已经有了均匀的一层。地面上还有隆起并裸露出地表的大树根,粗壮,坚韧,已成了土质路面上的一部分,人踩在上面,觉得十分自然——这些树根伸入地下,又拱出地表,接着再潜入地下,这样交替着延伸,是否可以把地下的信息带到地上来?可以探测并感知到那个人的肉体与灵魂吗?
  这里埋着一个中等身材、健壮敏捷的人,他有又大又深的蓝眼睛,有清瘦的面孔和蓬乱的发须,喜欢低着头走路,观看花朵、落叶和印第安人留下的箭头。这里埋着一个从未结过婚的人,他最终只与大自然真正地亲昵。这里埋着一位没有正式职业的人,他教过书,制作过铅笔和玻璃纸,做过土地勘测员,最终他只是大自然的一位亲兄弟,一位采浆果的远足队队长。这里埋着一个会写诗、写散文、写不服从的文章的人。这里埋着一个哈佛毕业生和他的肺病,他热爱荒野林地,死于荒野林地,他在数树木年轮时不小心着了凉,引发了多年的肺结核,最终不治身亡。 
  梭罗之墓的对面,相隔大约五米,就是《红字》作者霍桑之墓;再往东二十米,就是《小妇人》的作者奥尔科特的墓;再往东一点,就是爱默生的墓了,离梭罗大约有五十米。作家们生前交往,死后也聚在一起。
  他在比我现在还小两岁的时候,就死去了。他在活到三十四岁的时候,稍稍展望过自己下一个三十四年的人生。但他并没有料到,他接下来没有再活上三十四年,而只是又活了十年。就这样,他把前半生过得简洁有力,后半生干脆省略了。
  按照梭罗的理解,人类的身体是不朽的,死去的人的形体仍然躺在四周的群山和田野里,构成人类躯体的物质顶着另一个名字而存在。那么,从这狭仄微小的墓碑抬起头来,望向山坡、树阴、花丛和草地,再联想到两三英里之外的瓦尔登湖以及更遥远的新英格兰的荒野,到处都有梭罗的形影,梭罗无处不在。
  (本文作者为著名诗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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