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月亮的夜晚走在老街,心里泛起清凉的温暖。
月亮是从东山顶上升起来的,微橙色的月光,如同潺湲的溪水,在石板铺成的老街上漫淌。在月色的撩拨下,被骄阳炙烤了一天的老槐树也抖擞精神,拼命鼓起叶的掌,引得蝉鸣愈发高亢。覆草的檐下,间或有几只蝙蝠飞掠而过,惊得泥巢里的雏燕失声呢喃。
多么美好的月亮!这是我的月亮,南山的月亮,清澄、圆融、神秘、幽邃。它洒照在山坡,山林里漾起久久的叶语;它浸泡进溪水,水面上浮动着粼粼的夜曲——这一轮皓月,在我的头顶照耀很久很久了,最初与它对视时,我还是个赤裸在夏夜风中的孩子。今夜,我依旧是那个孩子吧?如初见一般久久地、莫名地激动着,任由月光滑过被风吹得乱草一样的头发,滑过山崖一样层层叠叠的额头。我感觉它要融化我了,我抻平身体和灵魂里所有缝隙和褶皱,让照彻南山的月光,同样犀利地照彻我,留下大片明晃晃、水汪汪的光亮。
人啊,活在闹闹攘攘的世界上,谁不喜欢这种照彻灵境的光亮?月光是洁净的,白天里不小心沾染的污浊的东西,在月光下很快洗涤了一番;月光是温情的,人在这样的氛围里,很快就纾解了尘世的烦躁;月光是清醒的,它以冷寂的调子给太过喧闹的日子降温。月亮呀,你是一个深谙中国文化的智者,把一天里显山露水的事情让给太阳,从不与他争辉。即使晚上,也把更多的天空让给星星。你用晦朔弦望、阴晴圆缺告诉人们:世界上的事情,何必苛求圆圆满满、清清楚楚?
对于我以及和我一样在南山生活过的人来说,月亮也是一面镜子吧?许多往事如同缤纷树叶,早该在时间里风干了。今夜与月亮对视才发现,有些往事原来是折叠起来,一直在月亮后面栩栩如生着。我一下子就看见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那天,母亲独自一人去山半腰里收地瓜,放学回家的我去接她,懵懂中走了岔路。天说黑就黑了,没有电的乡村的夜晚,黑魆魆的山像黑魆魆的鬼魅从四面八方围拢而来。我蜷缩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恐惧得哭不出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了母亲的脚步声。几乎同时,月亮也从厚厚的云层后面出来了。母亲说:“天黑有啥害怕的?月亮早晚会出来打灯的。”
“再说,你大了,总要一个人赶夜路的。”
那晚的月亮,那么亮那么亮,把我一生中的黑暗都驱赶得无影无踪了。
还有一次,我拦下一辆出城的拖拉机回南山,没想到开拖拉机的竟是同村的伙伴。在我进城的那些年里,他早就是村里的带头人了,管理着一个村子,还养着几十头猪和几百只鸡。而我,怎么成了一个只会在稿纸上种庄稼的人?那天晚上是满月,清亮亮的月亮出来了,我只能眯着眼看。在灯火通明的城市里呆得久了,乍看乡下的月亮真的有些不适应。在城市,夜晚常常是失眠的,喧嚣的,躁动的,而乡村的夜晚,是宁静的,淳厚的,酣畅的。乘着酒意,我们在街上走,月亮也随着我们走。我站住,月亮也站住。那一刻我幡然想到,不管身在哪里,家乡的月亮一直是如影随形的,像我最忠实的朋友。可我的眼睛被谁给炫晕了、蒙蔽了?
人这一生,会有多少月光洒在身上?离开南山的这些年里,我在城里居住,也满世界到处游走,月亮一程一程地随着我。我曾经在汉时关隘上看过秦时明月,曾经淌过清泉涌流的石板,凝视明月照过松间。唐代的月亮,一定是最美好的月亮,不然,怎会引得那么多的诗人举首仰望?我见过高原的月亮,它离我很近,好像伸手就能够到;我见过海上的月亮,伴随着潮水的音乐,一波一波地漾起,仿佛盈手可掬;我也见过外国的月亮,平平常常的,哪里会比中国的圆呢?我见过的月亮,都很美,很亮,但那都不是我的月亮,它们照得出我的笑容,却照不见我的泪光。
此刻,我走在老家的街巷,照耀我的是南山的月亮。山里的月亮,总是特别大、特别亮,更特别的是,头顶的月亮有着内在的光明,可以把世间万物都点亮。这种光亮往山石上铺展,在树叶上盈落,顺溪流而下,从大地上升腾——月光下的每一种事物,瞬间都有了内在的光亮,互相映照,直映得你心里也有大片的光亮溢出来。
我把自己的月亮留在南山,今生今世,我都不会轻易地打扰它,就让它在生命里的某一片天空照耀着吧。它是一盏灯,一个眼神,一种隐喻,不管我走到哪里,不管眼前浮着雾障还是云烟,不管处在黑夜还是黎明前,我的心里永远都是亮堂堂的。
谢谢你,我的月亮,南山的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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