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葆元
大明湖畔坐落着晏公庙。晏公庙是个小院,一进院落,不设正殿、偏殿之类,亦没有香火,宛如人家。大明湖畔的庙祠都是如此设计,铁公祠、南丰祠、藕神祠甚至二郎庙,一间正房足矣。平等了圣贤与庶民,神仙与百姓之间的高低差。本来世间人伦,同哀同乐,一烧香,一下跪,就有了亲疏。只有稼轩祠的院落大些,那是借住了李鸿章的房子。
当下晏公庙的主人是齐相晏平仲,端坐在祀坛上。据当地人说,昔日坐在这里的不是平仲相辅,而是另一个姓晏的江西临江府人,据说此人生于元末,朱元璋征天下,战船被恶浪拍打,眼见倾覆,危急时刻一位身着红袍的水神挽舟置于沙上。朱元璋忙问,你是何人?那人答道:晏公。朱元璋感念神助,夺下江山后便命各地立庙祭祀,此神道号晏戌子。
济南府城多明代建筑,筑一座晏公庙在情理之中。那条坐落着此庙的街就叫晏公庙街。毕竟这位晏戌子是朱元璋个人册封神,朱皇帝说这番话怎么琢磨都有点像发癔症。晏戌子不在神仙谱系,难得景仰,以后那条街就更名临湖街。历史让两个“晏公”在这里相撞,无论如何晏平仲坐在这里都是实至名归,他是齐文化的代表人物,体现着爱国、奉公和廉洁,他的施政理念记录在《晏子春秋》里,这是一部很有意思的书,既是史册又是一部纪实文学,记录了平仲晏子与齐景公的过往、争执与交流,迷惘与教诲,相得益彰。晏子是高密人,齐景公是临淄人,假如能复制他们的语音,两种方言如同段子,听他们争辩就像听一场相声。
然而发生在两千多年前齐国的对话不是相声,晏子的一言一行于今天的社会治理、道德修养、职业操守仍然有指导力量。这说明一个文明社会的正能量是从原始阶段积累,在社会的进程中不断得以校正,在人民的生活中固定下来,形成一个民族的传统。传统一经形成,便约定成俗,深入到民族的精神中去,不可轻易撼动。晏子对廉政与奢政的态度从对车马使用的一个侧面表现得淋漓尽致。
齐国有个能驾十六匹马拉的车乘的驭手叫翟羡,齐景公的宠姬婴子十分喜欢看翟羡驾车。景公因爱妾喜欢,自己也转变态度喜欢上气势威武的十六乘驾。晏子对此进行了严厉的批评,他说,当年齐桓公“修法制,广政教”,为诸侯推举,今您执政,没有一个诸侯来亲附你。当下,灾年深重,饿殍相望于路,作为国君,您“不顾民而忘国”,沉湎于“耳目之乐”。紧接着,他引用了《诗经》中的话“载骖载驷,君子所诫”,即是说,使用三匹马或四匹马拉车,都不被君子所认同,用八匹马驾车已经违反了制度,而今您用十六匹马驾车,这是“淫于耳目,不当民务”!
批评是不留情面的,这种批评见于朝堂,开旷古先河。晏子是磊落的,磊落始于无私。那么作为国相,他使用什么车马呢?
史载:晏子上朝,乘坐一匹脚力不好的驽马拉着的旧车,被景公看到了,就问:嘻,夫子,我给你的俸禄不够吗?晏子说,靠着您给我的俸禄,我能让我的家族衣食无忧,而且还可以资助与我往来的士子,我自己也暖衣饱食,“弊车驽马以奉其身,于臣足矣”。退朝以后,景公差人给晏子送去了华美的车乘和健硕的马匹,然而被晏子退了回来,如此三送,三送而晏子不受。齐景公就不高兴了,召晏子责备。晏子告诉他,“君使臣临百官之吏,臣节其衣服饮食之养,以先齐国之民,然犹恐其侈靡而不顾其行也。”如果我使用了这样豪华的车驾,大家都来效仿,我还有什么资格管教别人?
我们的成语“以身作则”不是一句空话,“上行下效”也不是侈谈,如果说,行在外是给别人看的,那么饮于室则全是自家的空间,晏子吃什么呢?书中记载:“食脱粟之食,炙三弋、五卵、苔菜耳矣”。吃的是小米,飞禽,鸡蛋和普通的菜蔬。有臣僚到他家吃饭,回去向景公报告,吃不饱。景公又奇怪了,你堂堂相辅,拿那么多俸禄,竟然不给客人饱食?晏子对景公说,就那么些饭,他来了,增加了人口,当然吃不饱!可见晏子家的饭是定量的,增加了人口当然不够分的。读着这些史料,晏子大概不设私宴,无笙歌之扰,无利欲之求,亦无裙带之牵。
齐景公对晏子既惧怕又敬仰,既排斥又依赖,也不知道怎么突发奇想,非要把自己“少且姣”的女儿嫁给他。主意一定就亲自到晏子家提亲。提亲就提亲吧,他还数落晏子的结发老妻,说,你的妻子又老又丑,干脆,换一个吧,把我的小公主嫁给你!
这次晏子严肃了,他离席而起,说,我的妻子现在确实老了丑了,你知道吗,我和她生活了那么多年,赶上了她又年轻又漂亮的时候,人啊,本来就是从年轻时过到老,从漂亮时过到丑,她既然从年轻时就托身于我,我为什么要辜负她一生的相许呢!
许妻与许国,何其坚贞,光明磊落,立身于世,那个高密腔响彻于千年云霄。传统的庙区别于寺。庙是表彰一个时代英模的纪念馆,用传统的语言说,叫先贤。先贤是古代的楷模与英雄,晏公庙当此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