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隐者

齐鲁晚报     2019年05月14日
  □李晓
  在一座城市生活,一个人犹如一尾鱼,游弋在川流不息的生活里。
  不过这些鱼的活法也各有不同,庞大身躯的鲨鱼,在水里一个翻身就会掀起惊涛骇浪,这样的鱼,我们很容易想象成那些喧哗高调狂妄的人。有的鱼在水里游得很慢,吃点水藻植物,偶尔浮上水来冒个泡,转瞬又沉入水里安然泅游波澜不惊,这样的鱼,让我们想起那些活得低调安静逍遥的人。
  我在一座城的浩渺之水里,也如一尾鱼,与一些“鱼”在水里碰头,相互友好致意,尔后消失在生活的江湖。这些人,他们凭着一身谋生的本事在默默讨着生活,或者靠自身精神的分泌喂养着灵魂,他们如一群隐者,在沉沉夜色里如遽然开放的昙花,暗香浮动中浮上我心头,少许惦记。
  老鲁在这个城市,摆一个水果摊就养活了全家老少,儿子还是研究生毕业。这让我觉得,一个人一辈子活下去,也并不是一件很难的事。平时,像老鲁这样的人,挤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你根本不会发现他这人有啥不平凡的地方,更不知道他有绝技在身。其实,老鲁也没啥绝技,他有口技在身。有一天,老鲁邀我上山,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开始模仿马叫,马在奔跑、受惊、交配、疲惫时的不同叫声,简直惟妙惟肖,让我叫绝。老鲁还会模仿黑熊、狗、鸡鸭、鸟雀等动物的声音。我问老鲁,你为啥不去《星光大道》表演?老鲁嘿嘿一笑说,没啥意思没啥意思,我也就是找个乐。自从我知道老鲁有这绝活儿后,我家的水果差不多都是在他那个水果摊上买,我算是以实际行动给他一种支持。有时在水果摊边,他对我嘀咕——你要想听听喜鹊叫,明早来小区公园里找我。
  老柏是一个诗人,早年,他大量的诗歌像蘑菇云一样腾起。但过了六十岁,他已惜墨如金,一般一年也就能写出十多首诗歌。但他那些简洁凝练的句子,都是在沸水烈火里滚煮过,是老神仙的自言自语。每个句子,都能打开人的胸腔。有一年坐火车回东北过年,他这样写道:“一列列车,又是一列列车,一年总是盼望这最后几天,石头,睁开了眼睛……故乡啊,谁谁就要回来了,山山岭岭都在准备,我的内心有多少穿不完的隧道,列车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一个梦被运到更远的梦中。”还有某年秋天黄昏,他一个人在巫峡,秋风呼号中,满山红叶如霞,他在诗里这样诉说:“黄昏时那热烈的峡谷,像一个被布置了的巨大洞房……”我看见平时的老柏,大多是紧闭嘴唇,有时刚一张开嘴巴,又迅速合上了,让你感觉是早期无声黑白电影里的一个人物。我与老柏的交往很是轻松,他是前辈,但从不摆啥架子,人显得谦卑,有时与他在一起不说话也不尴尬,散发的气场是柔和的。
  老朱,我在城里认识的一个能在米粒上刻字的人。他用一把小钳子夹住一粒大米,用一支缝衣针大小的特制刻字笔雕刻着,几分钟后字就刻在了米粒上,当然,要用放大镜看。老朱是十多年前练就这个绝活的。有一年夏天他去乡下,看见一个老农匍匐在经历了风雹的稻田里伤心抽泣,让他明白了一粒米的艰辛。回来后,他就练起这门绝活,在一粒米上刻下了五个字:“粒粒皆辛苦。”但老朱从没把这门绝活拿去挣钱,他对我说,在米粒上刻字可以养心。我曾经想找他学学,但我刚把一粒米接过来,就掉在了地上,满地找也没找见。老朱摆摆手逗我说,算了算了,你这个毛躁性格,不行的。
  在城里,还有我认识的在墙边倒立悬空的刘三、纺棉花的吴大爷、做传统老秤的张胡子、在屋顶上顶一锅盖唱京剧的宋二宝、收集民国以来老报纸的卢大爷、到乡下收藏传统农具的孙二哥……他们在城里,如一尾尾与世无争的鱼缓缓游动,平时都很少显山露水过,更没有风生水起过。
  我把这些人归入城市隐者,苍穹下,清风里,如水自流,如鱼慢游,静水深处,水汽氤氲处,或许才有着平凡生活的真谛,涌动着人间烟火的亲切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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