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痛时刻,你会想起谁

齐鲁晚报     2019年06月05日
  □钟倩
  那些至痛时刻,原来是让我们用来发现和“看见”的——是打开心灵的“摄像头”,洞察到生命的劫难、疑惑、困厄、痛苦以及人生的有限与无限……
  深夜关掉电脑,我突然疼得不能自已,关节腔里就像密密麻麻的针尖在迅速游走,集体叛变,很快,头上就沁出硕大的汗珠。曾以为我与类风湿病已经“握手言和”,没想到的是,这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顽症如潜伏在体内咆哮的“小怪兽”,在它的面前人类总是太傲慢。
  又是一个不眠之夜,码字的亢奋尚未散去,接着被突如其来的疼痛重击和裹挟,我有种溃不成军的感觉。就在辗转反侧时,我想起了那次在医院急诊室外面的偶遇。也是凌晨一两点钟,我因急症进了医院,急诊室的走廊望不到尽头,没有光,与白天的喧嚣不同,此时,有一种摄人心魄的安静,静得让人生出几分恐慌。耳畔陆续传来孩童的哭泣声、急速的脚步声、病患的呻吟声、急救车的鸣笛声,我不安的心更加不安了。从诊室出来,只见两个人贴在墙根处蹲着,男子很瘦,四十岁左右的样子,身着藏蓝色T恤、黑色短裤,双手紧紧按住肚子,恨不能收束成一根绳子。他脸上的五官几近变形,似乎就差那么一点,呻吟声就从他的嘴里冲撞而出,砸在地上。同伴是个女子,比他还瘦,拎着一大包药。过了一会儿,我等候取药的工夫,男子开始移动了,依然蹲着,挪着步子朝外走,看来疼得不敢直立行走。女子趴在耳边,小声对他说:“再忍忍,很快就天亮了!”她要去搀扶他,他吃力地挥了一下胳膊,拒绝了,身体却有些发飘。望着他蹲着挪步的背影,走走停停,歪歪斜斜,痛不欲生,我的心底深处有个地方轰然一声巨响,是说不出的怜惜。
  大约,肉体有多少种姿态,就会有多少种痛苦。至痛时刻,也是一种觉醒和救赎。2001年,蒋勋先生突发急性心肌梗死,被送到急诊,住进了加护病房。紧接着,他又因心脏缺氧时肌肉局部坏死做了手术,历经大半年的时间才康复。回忆这段经历时,他说,当时做心导管手术,上了麻药,导管插入动脉,他痛到惊叫一声,此时,听到医生对他说,“好了,最痛就这么痛。”病愈出院后,他去感谢那位医生,却一句感谢的话也没说出,只记得医生的那句话,“最痛,就这么痛了”,成为他最大的安慰。多年后,他在书中写道:“肉身没有回避肉身的功课,肉身煎熬、受苦,或许是肉身觉醒的起点吧。”读到这里,我不禁热泪盈眶:那些至痛时刻,原来是让我们用来发现和“看见”的——是打开心灵的“摄像头”,洞察到生命的劫难、疑惑、困厄、痛苦以及人生的有限与无限,这是属于每个人的修行。
  人一向虚荣和爱面子,热衷把光鲜亮丽的一面展示在他人面前,而那些灰暗、至痛、不堪、挫败,总是想方设法地隐藏起来,秘不示人。其实,所遮蔽的才是人生的本质,被隐藏的才是人性的镜像。
  最近,朋友从外地来省城某大医院进修学习,科室轮流转,她第一站就分到了内科重症ICU病房。“没来的时候,领导就说,在重症ICU病房呆过,便能够看透生死,懂得人世间的一切!”她缓缓说道,连续两个大夜班值下来,她的颈椎病犯了,被空调吹得受凉,吐得一塌糊涂,但这次她没有抱怨,反而有了新的认识,“病房里都是重症病号,压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进进出出,人生不过如此啊!”我明白她的言外之意,早晚有一天,人要与自己的生命告别,但是,活着就是要承受一点什么,直面一点什么,最终悟出一点什么,否则,活着与行尸走肉没有两样。
  或手爬,或拄拐,或扶轮,或直立,或独臂……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迥异的经历,但是,相似的是走过的路途中都有不为人知的坎坷曲折和不为人道的隐秘痛楚。因为类风湿这种病,我经历过太多至痛时刻,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经历——与肉体的燃烧剧痛相比,精神上的苦痛难道不是更为难熬吗?或许,精神的痛苦,最终要用肉体来承受、来印证、来转换。想起朋友分享过的进入产房陪妻子待产的一段经历。妻子两天才开了两个骨缝就不开了,最后,他在剖腹产手术单上签字,走出产房的那一刻,他第一次哭得像个泪人,“真他妈太疼了,我都崩溃了!”疼痛没有极限,可人的承受力总会有上限,很多时候,最先垮塌的是我们精神世界的意志防线。
  有多爱,就会有多痛。正因为我们对这个世界爱得深沉、爱得执着,所以才会选择勇敢地直面。勇敢,或许就是最后的尊严。吃上加量的止疼片,我再次入睡,很快就进入梦乡。至痛时刻转瞬即逝,正如这深不见底又喧哗不安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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