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棵树就是一个灵魂

齐鲁晚报     2019年06月13日
  □宋登科
  一个灵魂通过一棵树出来晒太阳。
  小时曾用铁锨在田地的树下平了一处地方,铺个编织袋躺在那里偷懒乘凉,有次一个邻村的老者愤愤地走过来,对我大声吼着,训斥我打扰了他的祖先。
  乡村田地,一棵柳树孤独地生长,他们不成双不成林,像一个迷失方向的行者站在那里,他们的枝条有三两枝伸向家的方向。他们的生长是泪水的浸泡,亲人的呵护,深埋田地时被亲人的泪水滋润。埋入田地的那一刻,亲人就会盼着一棵树的生长。盼望着一棵树的根像盘龙一样保护着亲人的灵魂。
  冬天的村庄一些老人在墙角晒太阳。
  小时,我家的南面有两间土坯的老屋,那是祖辈传下来的。养着三大爷从队里抓阄分的一头老黄牛。这头老黄牛拴在老屋前面的一棵老榆树下,老树被老黄牛蹭痒磨出光泽。落下的牛毛随风飘到晒太阳的老人身上,他们从来不管这些,只是不停地抽着手中的旱烟。老人们很少交流,坐在那里懒懒地晒着太阳,他们坐着或半躺在那里,身下铺着厚厚的麦秸。他们的眼望着远方,望着路上走过的一个人,田地里的一棵树。老人们明白他们的将来也许会变成一棵树,也许只是一堆黄土,周围生长着一丛乱草。他们只能在冰冷的黑暗中忍受着寒冷。老人们害怕这些,他们每天从家里出来晒太阳,看一眼一起劳作过的老伙计,望一下一起拉过犁的老牛。老牛也许明天就无法在此蹭痒,它会被卖掉或被宰杀,没有多少人会在乎一头牛的归宿,人们带着叹息接过几张钞票,转身便又去买一头健壮的小牛。人与牛的区别就是一堆土的区别。也许明天老人中会有一人再也无法出来晒太阳,晒太阳的老人也是等待死亡的人。
  父亲从未在此晒太阳。我以为没有在此晒过太阳的父亲没有老,没有老父亲就不会死去。可父亲只享受了六十五年的阳光,从此进入了黑暗。
  我家的东面是一片很大的耕地叫湖里,那里原是一片水域,也是父亲魂归之处。我们扔下的柳树枝随着父亲的棺材一起被掩埋,父亲从此成为一堆土,我们希望父亲的坟头能长出一棵茂盛的树,来预示子孙兴旺。我们带上一瓶好酒去上坟打开先尝一口再给父亲,就像小时父亲给我们喂饭一样,父亲尝一下凉热再给我们。我们泪水的减少,没能浇灌出一棵树。父亲的灵魂无法通过一棵树享受阳光。
  父亲用后半生为我盖起五间平房,父亲是在那里去世的。这五间房子父亲住了不到两年,很多时间是躺着度过的。房子刚盖好,父亲得了腰间盘突出,疼得只能躺在床上忍受痛苦。腰间盘好了没有多久,父亲得了肺癌,最后两个月再也没有下过床。
  院内父亲种的三棵桃树有气无力地生长着,枝头艰难地挂着几个桃子,树也像是知道了主人离开了自己,失去了生机。而爱树的父亲坟头却没有长出一棵树,坟头在慢慢变矮变小,我也慢慢变老。父亲爱酒爱烟,他想让我永远在他坟头点一支烟敬一杯,我也想永远地来看父亲,可我做不到。
  我曾连续两年清明过辛海去一个叫康驿的集市买松树,我希望父亲的坟头能有一棵树,第一次的松树太小,远看小树和麦苗融为一体,没能长出新的枝丫。第二次是和侄子一起种下的,我们为小树挖出很大的坑,浇了水。这是比我略高的松树,顶端分出五六个小枝,葱绿茂盛。小树的头总是向东倾斜方向,我没有在意,用手扶正,用脚在倾斜的方向多堆泥土,我扶正了三次,小树三次把头伸向东方,我突然意识到那是家的方向。父亲的灵魂已经通过一棵树回家。
  这棵松树已成长,我想让他长得茂盛一些,我们用泪水来浇灌,泪水浸透田地,会让一棵树成长。
  我看着这棵树,父亲也在看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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