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海海,救赎有期

齐鲁晚报     2019年06月29日
  □房伟
  《人生海海》是麦家最新的一部长篇小说力作。我一直很喜欢麦家的小说。从《解密》《暗算》《风声》一路走来,能将类型小说元素,比如悬疑、谍战、英雄、男女等,巧妙融合进纯文学探索之中,麦家是中国当代文坛第一人。他的小说,人物立体丰富,故事惊心动魄,语言细腻生动,却又不是类型文学,有着深刻内涵与对人性的无尽探索。纯文学领域对于类型文学的态度,大多是不屑的。这一点上,麦家可说是纯文学领域的先行者了。他不但从类型文学中汲取营养,且从某种角度上,对纯文学盲目追求精英化、先锋化形成了有利的纠偏。
  麦家能写极好看的故事,但又超越故事层面,不知不觉为读者带来更深邃的余味。他擅长描写极限状态下的人性变异,在家国动荡年代,在激烈交锋之中,描摹人性的无限幽深。他有强烈的英雄情结,浪漫之处又有着淡淡哀伤。他能为读者描绘出非常人的独异状态,也能“奇中见平”,在极琐碎的细节中,见英雄平常心,爱恨情仇。拿到这本《人生海海》时,我的心中还有几分惴惴,将笔触返回故乡的麦家,能否找到“在绝望中诞生的幸运”“在艰苦中卓绝的道德”,真正破译人性与人心的密码?
  一口气读完,我便深深地浸润在小说之中了。以童年视角,写大历史变革之中的乡土变异,这样的小说并不罕见。然而,麦家的厉害之处在于,他以凝练跳脱又干净紧凑的语言,将上校这样一个“童年的谜语”“神奇的怪人”与“民国大历史”进行有效链接。山村幼儿的心事与风云变幻大历史的传奇,自由自在地穿梭在上校这个人物身上。同时,麦家也将讲故事的能力发挥到极致,上校的身世之谜,在几十年跨度之中,一点点地被揭示。我们仿佛走进一座庞大的人性迷宫。开始,只是小溪潺潺,恬淡优美,不料峰回路转,恶风恶雨,地下汹涌的岩浆,令人不能呼吸。在极骇人的地方,作家还插科打诨,不料,过了暗河,又是鬼打墙,读者满头满脸汗津津时,才窥见出路光亮,一点点地陪着主人公,匍匐前行,历尽艰辛。真走出迷宫,倒没了欣喜,反而是一种怅然若失的感慨。
  小说从爷爷向“我”讲述海龙山与老虎山的传奇传说入手,引出了“太监上校”。作者善于设伏笔,也故布迷障,人物线索有明暗对比、显隐交织的张力美感。爷爷与我的对话,引出上校,又引出表哥、小瞎子、父亲、老保长等人物。上校的故事在老保长的讲述中,一点点地显露。但是,与上校关系最亲密的父亲,却依然处于沉默。这也为下文制造了悬念。大历史的介入,也与个人悲欢紧密相联。“文革”以突发性事件出现,突然加快的叙事进程,也为上校的秘密设置了一个极限情境。小瞎子、胡司令等“造反派”,对上校的迫害陡然升级,直到上校逃走,小瞎子被人弄残废,再到上校发疯,小说线索一路电闪雷鸣,仿佛一根绳索,套在读者脖子上,不断收紧,令读者惊悚连连,又欲罢不能。
  但是,这显然不是一部“控诉极左政治”的小说。小说实写上校后半生不堪生活,虚写上校前半生英雄事迹。明写上校“文革”中的苦难,虚写他在历次战争中的经历。实写上校,虚写父亲和“我”的个人体验。小说后半段插入“我”出走西班牙的艰辛生活,也讲述了上校后半生的疯癫生活,并逐一解答那些困扰读者的谜团。那行刻在上校肚皮上的字,就像一个黑暗咒语,纠缠着上校和阿姨,也导致“我”的家庭的一系列变故。小说试图从一个更超越的角度,在大时代人心变异之中,探求心灵安顿。“我”在西班牙发财后,照顾残疾的小瞎子,小瞎子却说了很多有关上校的谣言。这些谣言,仿佛挥之不去的雾瘴,显示着人性幽深难明的恶。而阿姨选择照顾疯癫上校,在上校离世之后,毅然追随而去,又让我们洞见了人性璀璨如夏花的真爱。极限的爱与极限的恨,极限的丑与极限的美,都在麦家举重若轻的笔下,得到了很好反映。麦家无疑暗示我们,人性与人心的救赎,只在一心之所系,一念之所托,一行之所寄。上校的一生,都在拒绝与拯救之中度过。年轻时,他拒绝父母安排,投身革命,拯救民族国家;战争状态下,他拒绝成为日本人的玩物,也再次拒绝杀人,成了一名救人性命的医生;为了给爱人幸福,他又拒绝婚姻,逃回老家,成了爱猫成癖的“猫奴”;而为拯救人生最后的尊严,他又拒绝低头认罪,直至疯癫,整日生活在童话般的幻象之中。对于“我”与父亲、爷爷、阿姨等人来说,对上校的救赎,也是“自我救赎”的开始。人生苦海,救人即自救,小说结局,在一片人性救赎的温暖中,戛然而止,令人回味无穷。
  《人生海海》,是麦家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标志。它展现了麦家走出谍战、历史等标签,走入更广阔艺术世界的能力和热情。人生海海,救赎有期,我们有理由相信,他必定会在独特的艺术道路上越走越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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