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给我的

齐鲁晚报     2019年09月09日

  □弥生
 
  新家所在的车站前有两棵很大的樱花树,去年我搬来的时候,已是暑假过后,烈日当头的时候,那些繁茂的枝叶遮挡了天空,给一下子从车站里涌出的热乎乎的人群一片清凉。进入秋天,叶子开始变黄后又几片几片地飘落,在我开始戴围巾的时候,枝条光秃秃的,偶尔在树下等人,看到冬日的晴空中随风摇曳的空旷的树枝,知道天空和风都有些寂寞,而樱树在春天来临之前也是一直忍耐着的。
  樱花开放先是从最多照到太阳的那根枝条开始,两三朵地开,其他的都还在整装待发。春的天气一会儿暖和一会儿寒冷,但樱花从那性急的两三朵到漫天的粉白樱红,也仅仅只有短暂的七天。七天后,所有的梦幻与浪漫,会在一场必来的风雨中决然谢幕。
  好短,犹如女孩儿的青春,犹如一首诗歌。
  我的第一本诗集的书名“永远的女孩”是一位年轻美丽的女作家给的,“女孩儿”三个字写出来都充满可爱,永远是一个女孩儿,不要长成一个婆婆妈妈的家长里短的计较柴米油盐的女人,或许是女作家对我的一点儿愿望。
  女孩儿的美好是因为单纯,善良,年轻,女人如果留着单纯,善良,留不住年轻却可以换来成熟的话,女人的美丽依旧存在。
  “大小姐”是朋友们对她的昵称,这位潇洒,时尚,亭亭玉立的女子很阳光,二十多年的异国生活并没有在她的脸上留下什么痕迹,姣好的面颊上一双大眼睛生动活泼,快人快语又风趣开朗。
  大小姐是天津人,毕业于外语学院,有才有貌的她上世纪80年代的外资公司里成为为数不多的幸运者。
  如果她不说,你不会知道她的生活后来是这样的。
  她与相爱的人结婚,之后有了唯一的儿子,却在儿子长到4个月大时,被告知是智障,且原因不明。在国内用尽各种中西医疗法,不见起色,年轻的爸爸坚持了4年无法继续,婚离孩弃。之后的二十年,大小姐一边在日本工作,一边照顾只长身体却至今只能躺在轮椅上不会说话的孩子。
  她说,她家在千叶的海边,离公司很远,周一到周五到公司上班,来回电车需要4个小时,上班的高峰时间都是满员的,她去时站两小时,回来也站两小时。
  她一个人的薪资,只有在远离都市的地方才买得起房子,更重要的,是她可以每周六推着儿子去海边看海。
  她给我看她跟儿子在海边的照片,夕阳里,海水波光粼粼,海风吹着她的齐耳短发,她手推着的轮椅上,儿子歪着脑袋露着微笑,她说这是他感觉最好的时候。
  二十个春夏秋冬,开始每周在医院碰面的智障儿们的父母,渐渐地碰面少了,渐渐地碰不到了,但她至今为孩子按摩训练,换洗衣服尿片,喂水喂饭,仍然像怀抱着刚刚出生的婴儿的少妇一样,满脸充满爱意。
  照片上的孩子已经是一个青年,大眼睛,高鼻梁,蛮英俊的样子,如果不是智障,如果不是半躺在轮椅上,如果不是抽搐的话……
  “我其实只想知道儿子的病因,如果找得到病因,就会有救治方法,就会拯救无数个像我这样的母亲。”她说这话的时候,远处一直阴着的天空亮了起来,我看见她的眼睛里一片真诚。
  二十年的时间,那个大小姐变成了一个坚忍而无私的女人,但自始至终没变的,是她的纯粹,她的善良,她的坚持和她的努力,她付出的青春和爱,也成长为一株美丽的樱树。
  所以,美丽的她站在树下仰起脸,樱花就一齐开了。
  女儿那天把那个男孩带来见我的时候,我看到了女儿和他的紧张,我其实也紧张,因为我实在不知道该对这个未来会成为自己女婿的男孩子说什么。
  初次见面,不能问收入,不能问工作,也不能问学历,在日本出生和长大的孩子们,认为这些都是必要的礼貌,他们更单纯地相信爱情本身的能量和超能力。而我唯一知道有关他的事,是他的老家在静冈,那个有着富士山和忍野八海的地方,好山好水,该会是好人家吧!
  我想了一下,问,你会做饭吗?
  为什么是做饭?两人瞬时愣住。
  我看到女儿眼神里的不解,看到了男孩子脸上的惊愕,因此也知道了他们爱情的表达方式。
  这一代人与我们不同,也与我们的父辈不同,他们从一出生就应有尽有,他们不曾饥饿过,不需要用食物来表达彼此的爱意,比起吃一顿丰盛的晚餐,他们更在意的是一枝玫瑰花和一杯红酒,更在意是不是会喜欢听同一首歌曲或会一起去看一场棒球。
  自古至今的爱情小说或电影里,出现一个男人做饭的场景不如出现英雄救美的场面更能获取女孩的心动。
  我也不是一个只会关心油盐柴米的人,我甚至比女儿更想逃离生活里的烟熏火燎柴米油盐,但那一刻,我的确问出了这一句话。
  我对自己是否希望女儿因此知道,妈妈更关心她在结束了神圣而庄重的婚礼之后,结束了长长的恋爱的浪漫过程之后,而且在离开了自己的家之后,有一天生病一个人躺在床上的时候,这个人会不会给她煮一碗粥或煲一碗汤。
  幸福与否,从来都不是有没有大房子或有没有高级车,有些时候,爱,就都在这碗汤里了……我不在意他们租的房子小,我不在意他们薪水微薄,我也不在意他家与我家的文化是否相同,我在意的是轰轰烈烈之后,那一份平淡里的相互体贴与包容,但显然那时他们都还没懂。
  现在没懂也没关系,以后会懂,在他们经历了风吹雨打,经历了冬寒夏晒,他们从天上落回到地上的时候,他们长了年龄,多了经历,他们养育了孩子,他们奔波在职场与家庭,他们学习了责任与义务,他们开始沉默地付出的时候,他们就会懂得了。
  樱花盛开的时候,我们仰着头看树,看花,看天空,暂时忘记了脚下,粉红粉白的花期,是我们脱离凡尘俗世一个短暂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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