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单的庙街

齐鲁晚报     2020年04月07日
  □许志杰

  快船在迷雾中离开阿穆尔河畔共青城,驶向黑龙江(阿穆尔河)入海口的小城庙街。此时为当地时间2019年7月25日上午7点40分。
  尼古拉耶夫斯克市,现属于俄罗斯远东联邦管区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中国传统名称为庙街。从共青城到庙街的陆路距离在600公里以内,水域里程因水道曲折而只多不少。两地之间的交通联络除了黑龙江,还有一条需要绕行的公路,交通状况不甚理想。因而,黑龙江成为人们赖以生存的生命之河。这一带的居民,无论原住民,还是后来迁徙而来的新移民,为了生活方便大都沿黑龙江两岸而栖。如此一是能够解决居民进出的交通难题,二是黑龙江中下游有着丰富的渔业资源,尤以大马哈鱼为优,鱼肉可食,鱼皮用途更广,可解决日常生活中的需要。再一个就是黑龙江中下游沿岸的原始森林,既有树木可用,又有生活其中的各类野生动物。生活在这里的各民族虽然环境比较艰辛,与外界几乎处在音讯隔绝的状态,但是基本可以做到衣食有着落,自给自足。
  黑龙江中下游江面宽阔,如果不是赶上风雨飘摇或大潮时节,江水流淌平缓匀速,快船行于江上,破浪前进,纹丝不动。两岸山峦跌宕,森林茂密,遇见一片开放地带,江面随之扩散,向着山的那边急剧张扬,犹如海洋,一眼望不到界面。江上船只并不很多,只是偶有一艘运输木材和煤炭的货船擦肩而过,这些都是黑龙江沿岸地区的宝贵资源。俄罗斯人对于自己身边的自然资源极度爱护。茫茫林海,在我们眼里可谓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吝啬”的俄罗斯人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这些资源是先人留给后人的,不能被我们这一代人独享。沿江看不到大规模采伐树木的场面,连木材运输的船只也很少。即便允许采伐,也只能到深山老林中,按照树木生长的年轮和直径择树而伐,绝不可对尚未达标的树下手,否则要受严惩。他们只做大自然的守护神,绝不做大自然的搬运工。
  零散的村庄像一颗颗上苍遗漏的珍珠,镶嵌在黑龙江沿岸,有大有小,色彩斑斓。几乎每一个村庄都是一座船站,快船会在此停留几分钟,让当地的乘客上船或下船。场景很像铁路沿线的那些小站,送客的人与即将上船的亲朋好友拥抱分别,站在岸上挥手,看着快船远行,消失在茫茫江面上。这些村庄真的是前不靠村后不靠店,过了这村就没了这店。从共青城到庙街有九个站点,平均相隔60多公里一个船站。快船要在一个较大的船站加油,停留半个小时,船客可以上岸观光、购物,休整片刻。我们上岸来到一座二战纪念碑前,凭吊在战争中牺牲的那些军人和百姓。俄罗斯人对历史有着一种无限的尊崇,仅在船行的黑龙江沿岸就可看见很多类似的二战纪念碑,使人肃然起敬。之后穿行于岸边的村庄,从规模看这里至少是一个城镇级的行政机构所在地,超市、百货市场、邮局等服务设施一应俱全。村里的超市与城里的超市几无二致,以吃为主的生活日用品极其丰盛,价格平缓,并没有因为交通不便、远离城市而上扬。来到这个黑龙江岸边的村庄不易,想买一个有纪念意义的东西,转了一圈也不甚理想,最后选了一个白桦木制作的非常精致的研磨器,只要200卢布,折合人民币十几块钱。回国后到商店对照,同样大小的木制研磨器竟要100多元人民币,顿觉不虚此行,甚至有些怀念那个不知名字的村庄。
  自古以来黑龙江沿岸就是众多民族杂居区,除了靺鞨人,还有逐渐从黑龙江上游迁居而来的赫哲人、鄂伦春人、达斡尔人,他们成为这里的民族主体。现如今这些少数民族依旧沿江而居,与后来迁居而来的俄罗斯居民形成混居态势,虽然民族的名称有所改变,如赫哲族改称纳奈,但其千年承继而来的黄种人的面目却无法改变,与俄罗斯人形成鲜明对比。赫哲族人有着严格的婚姻规定,禁止与本族之外的所有民族通婚,近些年有了松动,但比例不大,因而至今仍然保持着比较纯正的赫哲族人的群体本色。
  船行13小时,晚8点多顺利抵达庙街。从船上看岸边的庙街,真的是一个很小的城市,主要建筑物依江而建,掩映在绿树之中,倒也显得静谧、美丽。一个曾经在1857年到过庙街的美国人,在其著作《阿穆尔河纪行》中这样描述当时的情景:“市镇就建造在这个海湾的岸上,河岸高五十尺,迤逦伸展,穿入一片树木葱茏的平地而至群山脚下,长达几里。”现在映入眼帘的几乎还是这个样子。
  用一天的时间在庙街转悠,上午去了黑龙江边,在船站买了返程的船票。这里买船票还完全保留着旧时的样子,一个挂着售票室牌子的房间,同时兼作旅客候船室。售票员是一位大妈级的俄罗斯妇女,票据是手写的,只收现金,上午和下午各上班三小时,中午休息两个小时,这是俄罗斯人正常的工作节奏。入夜,行走在庙街的路上,空无一人,也毫无响声,昏暗的路灯在微风的吹拂下,左右摇摆,忽明忽暗。心中默然,想起俄国作家安·契诃夫在《萨哈林旅行记》一书的开头写道:“1890年7月5日,我乘轮船抵达我国东极之一的尼古拉耶夫斯克城。阿穆尔河流到这里河面非常宽阔。距河只有二十七俄里。这个地方景色壮丽、优美。但是回想起这一带从前的历史,想着旅伴们讲到的这里严冬以及同样严酷的地方习俗,苦役地已经临近和眼前城市的凄凉、荒芜景象——这一切使人完全失去欣赏这里自然风光的兴致了。”
  第三天,快船缓缓启动,载着我们离开庙街。从来到回,船上只有我们两个人是外来人,其他均是当地百姓,有的甚至相熟,见了面招呼、拥抱,非常亲切,也看出生活在黑龙江沿岸的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渴望与追求。不知怎的,看着渐行渐远的小城被青山绿树所遮挡,眼睛竟然有了些湿润,如契诃夫所说,想起这一带从前的历史和眼前城市的凄凉、荒芜景象,庙街就像一只落单的大雁,独自在空中盘旋徘徊,不知道哪里才是它的归途、它的家园。想起白天看到一群孩子在一些铁皮屋子的上面,从这间一跃跳到另一间,又从另一间蹦回到这一间。这就是暑假时期孩子们的游戏。我把他们喊到一起合影,孩子们拥到我们身旁,眼睛里充满了纯净,脸上挂着甜美的笑容。想起一只可爱猫咪以优雅的姿态坐在窗台上向外张望的样子,想起这里寂静的夜晚,想起街头那三两盏晃来晃去的路灯,想起冰天雪地的漫漫冬夜,远离喧嚣与繁华的庙街,真的很孤单。心疼这里的孩子们,他们的世界太小了,如果从唐朝的黑水都督府到明代的奴儿干都司一路发展过来,历经庙屯再到庙街,而不是现在的尼古拉耶夫斯克,庙街会是何等气象?
  庙街也有热闹的时候,每年九、十月间,大马哈鱼成群结队从海上到黑龙江入海口产卵生子。来自世界各地的大马哈鱼爱好者蜂拥而至,捕捞的、买鱼的、看热闹的,沉寂的小城顿时沸腾。庙街本应繁华,这里有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渔业资源、林业矿产资源、港口运输资源,是欧亚大陆离库页岛最近的城市。落单的庙街亟须找到远去的雁群,踏着南去北归季节更替的节奏,与时代翩翩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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