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涵

　　素颜出镜、身材发福,对于女演员来说似乎一直都是一项巨大的牺牲,但是在郝蕾这里却从来不是。入围第22届上海国际电影节金爵奖主竞赛单元的电影《春潮》,近日在视频网站悄然上线。片中的郝蕾全程以苍白的面容和暗沉的黑眼圈示人,除了最后的8分钟独白之外,全片只说了十来句台词。这是郝蕾继《浮城谜事》和《亲爱的》之后,塑造的又一个“疲惫的中年人”形象。这样一类泯然众人的角色,在郝蕾的演绎下平而不淡,波澜不惊的表情之下隐藏着暗涌的力量,即使是黯然灰色,也难掩内里的光芒。
　　《春潮》展现了一个看似平常却又不同寻常的家庭。姥姥、妈妈和女儿祖孙三代共处一室,姥姥纪明岚和妈妈郭建波由于性格处事和生活时代的差异,母女二人产生了巨大的疏离和敌意。身为居委会骨干的纪明岚充满了控制欲,当着女儿和外孙女的面,一遍遍咒骂自己死去的丈夫,而郭建波则视父亲为精神支柱。为了不让女儿走自己的老路,郭建波一直对母亲的控制和咒骂隐忍不发,大多数时候她只是埋头吃饭,或是出神地望着车窗。回到家里就躲在自己的屋里看书,实在被母亲的话语刺伤,她就带着恨意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妈妈。郝蕾饰演的郭建波,只是一个疲惫不堪的中年人,充满了厌倦、虚弱、麻木、冷漠。
　　在影片的前100分钟,纪明岚承担了90%的台词,而郝蕾在片中统共也就说了十来句话,可是她的存在有着让人不能忽视的分量。在采访听证的过程中,郭建波一言不发地就抡起挎包砸在禽兽教师的脸上。相亲对象上门探望,她用不知道自己女儿的父亲是谁的短信吓走对方,又带着恶作剧得逞的快感得意地吃起葡萄。母亲酒后说出“没见过像你这么不要脸的人”的狠话,郭建波面无表情地用手抓住仙人掌,再搓捻手指上的血。当纪明岚将外孙女的真实身世捅破,愤恨交加的郭建波打开厨房的水龙头,点上烟无声地哭泣。
　　这种一言不发的低气压,在影片最后20分钟用郭建波一段长达8分钟的独白冲破。她诉说起自己的月经初潮,母亲嫌弃地质疑“怎么来这个了”,而父亲则教她怎么叠好卫生纸,并用热水给她泡脚。回忆起当年母亲为了离婚,把她半夜拉起来找父亲的领导哭诉,被母亲当成博取同情的工具。甚至当自己的女儿出生后,也被母亲抢夺走控制起来。
　　郝蕾在《春潮》中的状态,让人想到了她在2012年的电影《浮城谜事》和2014年的电影《亲爱的》中的表现。同样是疲惫的中年人,《浮城谜事》中的陆洁,有着家庭主妇的自足和虚弱,而在嫉妒心作祟之下又能迸发出疯狂的力量。《亲爱的》中郝蕾所饰演的孩子走失的妈妈,她知道自己需要退到角色该有的位置。当陈可辛和编剧找到郝蕾说觉得对她不公平,“戏点不在你身上,我们应该为你做点什么”,而郝蕾则清楚自己的任务就是为黄渤做辅助、铺垫的,“让他在戏点上放光彩,这没有问题。”因此郝蕾在片中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默的背景,而编剧史航却评价说,郝蕾“没台词时表演更耀眼”。
　　难以想象,当年那个在《少年天子》中嫉妒疯狂到让观众头皮发麻的皇后,那个在《恋爱的犀牛》中不疯魔不成活的明明,会从那种晃人眼目的鲜明,淬炼到如今这种沉默颓败的黯然。真像是从“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抓马,升华到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
　　在这类苍白虚弱、疲惫不堪的中年人形象之前,郝蕾一直都是以明艳动人的形象活跃着。当年还在上海戏剧学院读大二的郝蕾,就接拍了电视剧《十七岁不哭》,这部剧成为中国最早的青春剧,郝蕾所饰演的高中女生杨宇凌也成为了许多观众心中的“白月光”。2002年的电视剧《少年黄飞鸿》中,郝蕾诠释的精致卷发、俏皮活泼的十三姨,让许多人觉得盖过了关之琳的版本。2004年的《少年天子》中,郝蕾所扮演的那个嚣张跋扈、傲慢善妒又为爱癫狂的皇后,更是成为中国影视剧中的神来之笔。即使是后来被赞誉甚高的蒋欣扮演的华妃,在郝蕾面前也是相形见绌。所谓的“爆发力”,不需要特浓黑眼线加持,不需要翻白眼骂矫情,但是内心的强大力量已经让角色疯魔,以至于有观众说郝蕾的每个眼神都像一把刀子,隔着屏幕都被瘆到头皮发麻。所以前几年郝蕾在接受采访时对所谓的“炸裂式演技”不屑一顾,说这只是“戏剧学院大二时候应该做到的”水平。
　　更不用说已经成为江湖传说的余虹和被奉为经典的明明。话剧导演孟京辉评价郝蕾说,“她纯熟的演技单纯又不乏性感,充满激情而张弛有度。她的身上有一种向死而生的坦诚和勇气,还有贯穿于舞台和生命的热情与良知。”郝蕾演艺生涯所获得过的最有分量的奖项是2010年凭借《第四张画》获得的金马奖最佳女配角,而这个奖项她还缺席了颁奖,因为当时她正在排演话剧《柔软》,“我不能扔下观众不管”。很多好事者都会猜测郝蕾会不会为此抱憾终生,而当2017年伊莎贝尔·于佩尔获得奥斯卡影后之后,郝蕾发微博说,“世界级的伟大演员,任何奖杯在你面前都黯淡无光”。在郝蕾的心中,“戏比天大”是不会有什么疑问的,即便是奥斯卡的奖杯在表演艺术面前也是不足挂齿的。而贾樟柯也将郝蕾和于佩尔相比,他说:“郝蕾的表演让我们找到内心最柔软的地方,在电影院里偷偷哭一场,灯亮后继续当强者。”
　　郝蕾几乎剥离了女明星的属性,只安心于做一个女演员。参加《非常静距离》,她向对面采访的李静说,“除了演戏以外,其他所有的事情都不是我的工作,包括我坐在这做节目”。她在采访中反问,“你觉得跟所有记者搞好关系重要,还是让大家走到电影院看你的表演重要?”并且说出了金句,“我是一只鹰,你不要老让我去排队,大雁才排队。”对于历任经纪人,郝蕾在合作之初都会声明,“有作品,我们可以宣传,没事的话就别瞎弄。”与普通公务员结婚,外界觉得这是令人瞠目结舌的“下嫁”,而郝蕾却说这才是正常人的生活,明星的那种生活都不正常。
　　知乎上关于“如何评价演员郝蕾”的提问中,有个高赞回答说:“这个时代配不上郝蕾。”很多人都说郝蕾是“中国最被低估的女演员”,是没拿过影后的无冕之王,而郝蕾早就对此看淡。“每个人来到世上都有自己的任务,我的任务就是演戏,这是一辈子的事情,如果我很清楚地知道自己要演到80岁,就不会在乎眼前一朝一夕间发生的事情。”如果以80岁为终点,这个以“把自己名字写进中国表演教科书”为目标的女演员,总会迎来属于自己的好时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