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村人

齐鲁晚报     2020年09月23日
  他们固执地守着传统老宅老院、朴素民风民俗,守着一方水土一方人,守着数代往事数代情……他们深深的皱纹、浅浅的谈吐中,藏着生活的智慧、人生的豁达,引我常回村与他们坐在台阶上、门槛上、老街口,聊聊过往,守着当下,偶尔也想一想未来。

  故乡村庄未搬迁,仍有父母乡亲生活在那里,守着祖辈留下的山水林田,守着数代人最后的农耕记忆、烟火岁月。父亲常坐在闲弃的石碾旁,抚摸着光滑漂亮的石刻花纹,感叹道:“等我们全没了,这村子也就没了。”
  诚然,我父母这辈已然成了村里最年长的一代,年轻人已接续不上。这村庄,只是无数离乡人及其后代偶尔提及的祖籍罢了。故而,我视这些仍在村里生活劳作的人为“守村人”。
  土地是根,养活了整个村庄,甚至我曾幼稚地认为,我们也是从地里长出来的,和一季庄稼一样。我虽不再耕种土地,但见到土地依然格外亲近。即便有些已被撂荒,归还给了野草,可那些仍在耕种、繁荣着的,总让我欢喜万分。我也明白了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父亲年逾七旬仍放不下锄头的缘由,用他的话说:“荒了,可惜;种着,就有的吃。”
  谷雨前,我随父亲栽红薯。犁整过的地块松松散散,打起的一道道红薯埂如新就的诗行横在那里。父亲挥锹铲坑,我提水灌坑;继而,我次第撂秧,父亲紧着培土。小半天工夫,一株株、一行行红薯又在苍老的土地上迎风欢舞,不日将蓬勃翠绿,更待秋来蔓枯、叶黄、薯硕、人忙。“忙点儿好,忙点儿踏实。”父亲坐在地头边抽烟边说,双眼始终没离开那新入土的四百余株红薯。
  应着时令,从春忙到夏忙再到秋忙,乡亲们力所能及地忙着,土地也倾其所有地忙着。我们村地块少且小,还分散,于是便杂七杂八地种着收着,倒也丰富。渐渐地,乡亲们的种地半径在缩小,直至收到房前屋后,脚力所及之地。种得吃力了,可精致度却丝毫未减,皆收拾得整整齐齐,打理得井井有条。菜园地,轮番种了菠菜、黄瓜、豆角、土豆、白菜、萝卜等各类时蔬,石墙及墙根点缀有簇簇韭菜;坡岗地,花生、黄豆、绿豆、芝麻、高粱、南瓜,都种一些;水浇地,留给了易管理的玉米、红薯;撂荒地及边角地,栽上树,点上瓜,种上花;就连那些东一棵西一棵的柿树、杏树、桃树、李子树、桑葚树、花椒树,也有人守着,应时通报成熟的节奏。
  但凡人能动弹就不闲着,土地也就不闲着,整个村庄也就不闲着,依旧欣欣向荣,生气满满。如此,像我这样客居他乡的游子就觉得“根”还很有劲儿,还扎在故乡沃土里。
  俗话说:“舌品天下,胃知乡愁。”无论走多远,儿时家乡的味道永远也下不了舌尖。定居北京的小杜回村看望二老,临走时行囊里塞满了母亲做的缸炉烧饼、腌腊肉、卤水豆腐、辣椒酱以及村里才有的地道的柴鸡、笨鸡蛋、红薯、土豆。小杜说起来眼泪汪汪:“等父母不在了,我去哪儿吃这好东西?”我深以为然:“那就常回来。”
  还好我离乡不远,可时常回村,谁家做点好吃的,都能“腆着脸”吃到。在他们眼中,我仍是那个没长大的“小三子”。
  大婶趴在锅台边一个一个摊煎饼,大叔蜷在灶前一把一把填茅草,不言不语,配合默契。烟汽弥漫中,一张张喷香的玉米面、白面、豆面掺和的传统杂粮大煎饼出锅,折叠,晾晒在院里凉席上。我站在那儿“看嘴吃”,大婶乐了:“碗里有泡菜,自己卷个煎饼吃。”我“哎”一声,三下两下卷了啃起来,鼓囊着嘴说:“就是这个味儿!”
  吃着吃着眼睛模糊了。想起母亲也曾是全村的摊煎饼把式,连续摊十来天不在话下。如今母亲摊不动了,大婶从母亲那儿学来手艺继续摊,守着这道美食。大婶捶着腰叹道:“如果是用石磨磨的面糊那才正宗,可惜磨不动了,也快摊不动喽。”我愣在那里无言以对,只顾低头细细咀嚼,眼前是转动的石磨、漫淌的面糊,以及推磨的我、哥哥和填磨的母亲。
  二婶压饸饹时,总是喊上父亲:“快拿面来,给你家带着轧点儿。”父亲忙端了红薯面、白面、榆皮面赶去,不费劲儿便吃到正宗饸饹面,我也跟着解馋。二嫂很会做泡菜,地里长的白萝卜、胡萝卜、大白菜、洋芋等,经她的巧手腌制,酸爽脆生,母亲就腌不出那味道,故而我常去讨要。虽然诸如花椒籽油、酸枣醋等已很难吃到,但在村里总能淘到品到些儿时的味道,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许是人到中年,越来越想回村转转,穿行于鸡鸣犬吠、林荫清风、新老民居之间,寻找新时光里的老手艺、老物件,那种年代感、穿越感,我很享受。
  那日,不经意走进一所老宅院,主家是我称呼二爷爷二奶奶的。推开斑驳的贴了门神的老木门,见一株梨树、一株李子树繁花盛开,满院飘香;扎了荆条篱笆的小菜园已锄过,像是种了什么,过冬的春韭、羊角葱已近两拃高,能想象得到那浓郁的鲜香。二爷爷操着很难见到的墨斗、刨子、凿子等,专注地做着木工;二奶奶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做着布艺坐垫。一只黄猫、一只黑猫躺在花窗下的蒲团上,慵懒地晒太阳,抬眼又闭上,算是打过招呼。
  我高声喊:“在家呢?”二爷爷转过身说:“回来了?不用太大声,我听得见。闲着没事儿,打几个板凳。”二奶奶搭话:“要搬到新家去了,他打板凳,我做坐垫。”他俩一个木工好,一个针线好,近七十岁了还没撂下。进屋参观,还是儿时我来串门时的陈设。依稀记得曾踩在圈椅上看年画,站在挂镜前做鬼脸,提起茶壶倒水喝,守着收音机听评书;老花瓶里插着新杏花,老酒壶应该灌了新烧酒……二老边忙活边与我聊天,久违的平和、温馨令我彻底放空,沉浸在这美好的农家小院里。
  村里的张大叔还养着蜜蜂,话说有三十多年了;万大叔的烧酒坊还开着,经年老酒更加醇香;张大伯经常摆开阵势,编了精致篮筐笸箩自用或送人;杨大娘做虎头鞋、虎头枕、千层底的手艺一点没丢;不少妇女常凑在一起研究怎样把花馍蒸得更漂亮……他们固执地守着传统老宅老院、朴素民风民俗,守着一方水土一方人,守着数代往事数代情。眼见得他们日益年迈,慢慢老去,一个个陆续归于故土,在村里出生,又在村里逝去,难免有些伤感。可他们深深的皱纹、浅浅的谈吐中,藏着生活的智慧、人生的豁达,引我常回村与他们坐在台阶上、门槛上、老街口,聊聊过往,守着当下,偶尔也想一想未来。




上一篇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