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受”难受

齐鲁晚报     2020年09月23日
  几场淅沥的小雨过后,秋天说着说着就款步走到了眼前。公园里、马路边的树叶,就像打翻了的调色盒一般,缤纷多彩,引人驻足拍照,又使人徒生些许惆怅。
  我喜欢新秋的凉爽,又厌恶换季的不适。尽管小心翼翼,但两场秋雨过后,鼻炎还是犯了,与感冒嗓子疼同时爆发,一把鼻涕一把泪,打喷嚏打到心肝脾肺都跟着震颤大动,整个人顿感精神萎靡。白天忙起来就不管它了,到了晚上,头疼欲裂难以入眠,鼻孔里就像钻进了万千只小虫,被搅合得无所适从。晨起凉水洗鼻、塞酒精棉球,都试过,统统不管用,不得不服药。药只管当时,副作用反而加剧了头疼,似乎脑袋也不灵光了,停药后也就只能这样难受一段时间。转念想想,往年不都是这样熬过来的吗?无非多浪费几盒纸巾,让鼻子受点委屈,自己难受一阵子而已,权当以这种方式加深秋天记忆了。
  其实,人在世上,难受是常态,得劲是心态,关键在自我调适。最近双腿在做康复训练,每天的酸爽指数直接爆表,做完后第二天就像被人狠狠胖揍了一顿,浑身没有不疼的地方,自己发狠说,“再也不做了,受够了!”然而,下一次还是照做不误。康复师是个80后眼镜男,每次训练,他都温和地说,“来,双腿放松,再放松,很好,再来一次……”反反复复,如安眠的音乐,我却紧张得不行,体内绷着一根弦,不一会儿就湿透了衣服。或许是为了转移注意力,他和我聊上班路上的见闻,聊老家种的果木,聊济南的房价,聊来聊去,我却仍像拼命抓着竹竿的猴子,惊怕不已。几次训练过后,紧张情绪有所缓解,可那股子难受劲儿依然如故,不啻于在淬火中煎熬。
  记得刚得病那会儿,我多次住院,各种“刑罚”都体验了个遍,激光、电疗、针刀、牵引、针灸、拔罐等,以至于有段时间我直接躲着医生走。二十多年过去了,仍然在体验各种难受,我慢慢领悟:这难受不过是自己和自己较劲,身体欠下的债,总要一点一点还,人活着就是这样一个“享受”难受的过程,酸甜苦辣,尽在不言中。
  “享受”难受,看似自嘲,实则是突破自我,用今天的话说,就是走出“舒适区”。又到秋季开学季,朋友的妹妹学习拔尖,水到渠成进了重点高中,开学军训没几天,就哭着鼻子给她打电话,说班里优秀同学太多,自己压力好大,连个班委也没选上不说,摸底考试排到了三十多名。又说,本来以为自己作文好,可这次连校文学社都没挤进去,周围同学看过的课外书她都没看过,她觉得自己一无是处。朋友再三安慰,放心不下,周末开车去送吃的,学校门进不去,就在门口给她说了几句。看到妹妹瘦了一圈,朋友十分心疼。我对朋友说:“放手让她去体验,换个新环境,难受总归是暂时的。”就像邻居家的男童果果入园,去了一周就咳嗽发烧,在幼儿园不吃不睡,还被其他孩子抓伤了脸,姥姥也跟着抹泪。果果妈从容地说:“这就是成长,哪有那么多自在?慢慢过去就好了。”是啊,成长从来不是“一试就灵”的过程,那些鼓吹成王败寇、狼者无敌的厚黑成功学,不过是小把戏。成长需要难受,甚至需要拧巴着来,在难受中孕育生命的能量。如新人入职,哪能上来就随心所欲?做做端茶倒水打印文件的勤杂工,没有体验几次“滑铁卢”事件,很难会有平步青云的机会。大人如此,孩子也是同样的道理。
  没有人愿意难受,但是身体的功课摆在眼前,唯有去接受。作家蒋勋的一段经历,令我经常想起。1996年,他正饱受鼻咽癌之痛的折磨,腰椎间盘突出引起的坐骨神经痛也还没好,朋友楚戈邀请他同走丝路之行。正值盛夏,酷热难耐,又路途漫长,火车、大巴交替,一坐长达十几二十个小时。夜晚在车上也会颠簸醒来。腰椎坐骨痛时而发作,他大半时间匍匐在前座椅背上,常常数小时不敢坐在椅垫上。他把精力专注在窗外的风景,莽原、沙漠、山川,以及游客的步履足痕,领悟到什么是肉身艰难。他在麦积山石窟壁画前,望着壁画中毗愣梨王的面容,问道:“痛,是肉身修行的开始吗?”后来,他把这段特殊经历称作“肉身丝路”。如果说身体的万千疼痛只是修行的开始,那么我们的功课也是刚刚开始。所以,“享受”难受,是人之历练的至高境界,受挫摔倒、屈辱血泪,都是成长的必经之路——有多难受就有多清醒,有多痛苦就有多强大。就像孟子所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原来这是引人向上的生命哲学。
  很多时候,我们聪明而顺服地活着,甚至靠着路径依赖滑行向前,到头来失去的是生活的清醒。“享受”难受,多吃点苦,未必是坏事,这仿佛在提醒我们:每个人都是被上天祝福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顺境逆境,皆有它的美意,唯有坦然地去接受,勇敢地去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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