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樱

　　爸爸离开后,我每天数着日子度过,在日历上一天天标记,屈指算着,就到了庚子中秋节,这一天是他去世的第94天。没有爸爸的中秋节是不完整的,我愈加体会到思念的重量。
　　那天午后,我做了一个梦,有人大声问我,“你爸爸在哪里?”我拼命地寻找。过去一喊“爸爸”他就答应,这次找呀找呀,找得满头大汗,却无人回应。我突然惊醒,房间里一片死寂,泪水顺着脸颊簌簌而下,爸爸已经去了天堂。又到中秋团圆节,不知道爸爸听到我的呼唤了吗?
　　1912年9月25日,鲁迅先生在日记中写道,“阴历中秋也……见圆月寒光皎然,如故乡焉,未知吾家仍以月饼祀之不。”
　　人到中年,我才体会到每逢佳节倍思亲的切肤滋味。过中秋,就是过圆圆,天上明月鉴照,一家老小围坐,灯火明亮可亲,佳肴水饺飘香,沿着窗边氤氲出的一团祥和就是团圆。而今,家中少了一人,我的心如漏了底,到哪里去寻找团圆?又该拿什么填补心灵?就像杨绛先生在《我们仨》中所写,“现在我们三个失散了。往者不可留,逝者不可追,剩下的这个我,再也找不到他们了。我只能把我们一同生活的岁月,重温一遍,和他们再聚聚。”
　　不由得想起小时候,中秋节最馋嘴的就是学校食堂做的酥皮月饼,个大,皮薄,馅多。我成长在家属大院,大院对过就是大学,学校食堂里的师傅做菜手艺好,面点也做得有模有样。那个年代,凭饭票购买,买了大都是走亲访友送礼,很少自己舍得吃。爸爸下了班早早去排队,晚了怕买不上。酥皮月饼,手工制作,关键用的油也好,五个一斤,油纸包好,用一根细绳打成十字花,拎在手里,才花四块钱。爸爸买上两提溜月饼,再选上几样点心,牛舌酥、鸡蛋糕、大麻花等,连夜骑自行车十多公里给姥爷送去。而我只能过过眼瘾。有一次,放学回来看到桌上放着刚买来的月饼,我忍不住伸手一摸,热乎着呢,心里大喜,用手从纸包装的一角抠出一小块,抿进嘴里咂摸几下,不禁偷着乐。我对中秋的最初记忆,就是包裹在月饼里的甜滋味。
　　爷爷是一级驾驶员,在学校开了一辈子车,零事故,过去每年开学前开着大客棚车去接新生报到,带的徒弟他都记不过来。中秋节前,徒弟们都会送来过节礼,瓜果梨桃,新鲜的山货,红彤彤的山楂,青皮的核桃,毛茸茸的栗子,熟透发黑的大枣等,当然也少不了月饼。人来人往,煞是热闹。爷爷家人少,吃不了就分给邻居品尝。听父亲说,有个百货公司的张经理,每年中秋节都来登门探望,送来猪头肉、猪蹄子、猪下货等熟食,那个时候没有真空包装,吃不了只能塞进冰箱。爷爷爱吃这些卤味,或许就与这位张经理有关。上中学后,后奶奶进了门,再去爷爷家过中秋节就有些不自在,吃完团圆饭便回家了。但是,爷爷总会把最好的月饼给我留着,还有咧嘴的大石榴,酸甜的果丹皮,香酥的糖果。有时候爷爷还会在校门口等着我放学,塞给我两个五仁月饼和几块酥心糖,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光。
　　1995年,从厂里下岗后,爸爸外出打工供我读书。那时候过中秋,爸爸能够回家相聚就是我最大的快乐。每回过节回来,他都在大观园车站下来倒车,只为给我买爱吃的蒿家扒鸡和鲁味斋猪蹄。至今,我闭上眼睛都能回想起当时的场景:傍晚时分,我背着书包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回家,还没上楼就听到爸爸说话的声音,于是三步并作两步,进门后望见爸爸花白的头发和熟悉的笑容,又看到他那个风尘仆仆的黑色提兜。爸爸满脸喜悦地招呼我,“快放下书包吃饭,你爱吃的猪蹄,买回来还热着呢。”屋里弥漫着浓浓的香气,昏黄的灯光下映照着爸爸细密的眼角纹,我不顾吃相将猪蹄一分为二大口啃起来,边吃边和他说学习上的事。爸爸认真听着,不住地叮嘱,“要虚心学,好好上,想吃什么就和你妈说,咱不难为。”妈妈没有工作,家里仅靠爸爸微薄的收入,但他从来都是宠着我。记得刚升入中学时我被分到快班,学校首次开设电脑课,让交两千块钱。那时候一说到电脑,同学们都两眼放光,跃跃欲试。妈妈开完家长会给爸爸打去电话商量。爸爸斩钉截铁地说,“别人上咱就上,多少钱都得交!”妈妈死活不同意,心疼花钱多,毕竟还得过日子,又找老师沟通。爸爸知道后很生气,专程赶回来一趟送钱,他语重心长地说,“孩子分到快班不容易,别让她将来为这件事后悔,钱的事我来想办法。”最后截止的那一天,我交上了电脑班的学费。很多同学进入快班后徒生优越感,上电脑课时经常背着老师玩游戏,甚至逃课相约出去蹦迪。我一节不落地上课,专注做题和学习,就是怕辜负爸爸。
　　现在想想,爸爸在世的时候,那些中秋我似乎都虚度了——我怎么就体会不到团圆的重量?我怎么就明白不了天上明月照我心的意义?我有多久没有好好看看头顶的那轮月亮了?过中秋,原来是过以前,随着年龄增长,我愈发感受到,这种绵长的滋味就是思念。
　　从日子的褶皱里小心翻拣出或深或浅或长或短的记忆,那些人,那些往事,如同黑白电影一般在脑际中播放,和着时光的流逝,我们感念生活,叩谢天地。月圆月缺,月光幻灭,都蕴含深深的祝福,美好的祈愿——那一轮俯瞰万家灯火的月亮,之所以历久弥新,从不重复,在于它的慷慨无私,在于它的包容悲悯。它祝福那些运气好的家庭,也祝福那些苦难的人们,它接受众生的悲欢喜乐,它也接纳不圆满的人世间和不快乐的人生。它让我顿悟,圆满就是瞬间,团圆就是此刻,生命就是祝福,这就是思念承载的全部重量。
　　年年中秋话团圆,庚子中秋寄思念。借着这轮明月,我与爸爸悄悄对话:他不在的日子,我一定好好替他活,从今往后,我把他装在心里,带着他的祝福,我们一家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