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饭菜

齐鲁晚报     2021年06月23日
  眼前一碗白饭,心中一粒飞鸿,这是人生至真至美境界。不过,眼前一碗白饭还是显得单调了,它等待着与下饭菜的约会。这样一顿饭,才吃得柔肠百转、缠绵悱恻。
  在我居住的城市重庆,最地道的下饭菜称为江湖菜。江湖菜的源头,其实就是家常菜。一些人离开了家,奔波于命运的浩渺江湖,把一道道家常菜演绎为大江大湖氤氲中的菜,在这些食物的味道里,袅袅散发着家的气味、亲人的气味。江湖夜雨一盏灯,在那盏灯光的朦胧光晕中,飘摇着远方亲人灶台前忙碌的身影。
  在食物最为贫瘠的岁月,一碗提口味的泡菜,是吃饭之人不离不弃的下饭菜。人到中年,时空的天幕里,还传来乡人们嘎嘣嘎嘣嚼动泡菜的声音。
  乡人们的泡菜,在屋檐下那一口口大瓦缸里浸泡着、发酵着。清冽冽的井水,是瓦缸里泡菜的“胎水”;白生生的盐,是泡菜缸里味道的灵魂。那些年,我的老奶奶忙前忙后,一年四季在家里几口泡菜缸里放入萝卜、豇豆、白菜、辣椒、姜蒜。几天后,经过老盐水浸泡后变为脆嫩爽口的泡菜,就可以端上桌了。一碗泡菜,让一碗清汤寡水的稀饭也吃得满口生香。
  那年,家里来了一位客人,就是我爸在县城工作单位里的同事,也是他的领导。我爸在城里大大方方称了几斤肉回家,奶奶和我妈合力做饭。奶奶抓起刚泡几天的萝卜切成颗粒,加了半肥半瘦的猪肉,在柴火灶上的大铁锅里翻炒。就着这道泡菜炒肉和用泡菜盐水凉拌的野秋蒜作为下饭菜,客人一口气吃了三大碗冒尖的红薯米饭。他放下碗筷,满足地拍了拍肚子,打了一个饱嗝后说:“这顿饭吃得安逸呀!”
  我妈进城那年,81岁的奶奶坚持一个人住在乡里,一座座青山上的庄稼树木在她心里扎下了根。奶奶给我妈郑重相送的家当,就是两口使用了三十多年的泡菜坛子。如今,两口泡菜坛还摆放在爸妈家里,在岁月包浆浸染之中呈现出老古董一样的庄重憨朴之相,微微散发出一层古铜色般的光芒。两口泡菜坛子,成为爸妈家中经年累月传下的镇家之宝,也成为我对灯火暖暖的家的一个意象。四年前的一天,怀旧之中的我爸,念叨着想见见那位老领导,经过曲曲折折的打听,得知老领导去了北京定居。通过微信视频连线,老领导居然还记得当年乡下那顿饭中的泡菜炒肉和凉拌折耳根。我爸承诺说,啥时候你再来我家,再给你做这样的下饭菜。
  哪怕仅仅就着一碟我妈做的泡菜,我也可以吃上两大碗白米饭,它消释着中年岁月里的油腻,也让我于烟火漫漫中记得回家的路。如今我回到爸妈家,一碗泡菜作为食材在烟熏火燎中一回回演绎成火爆儿肠、豇豆肉末、泡菜回锅肉、黄焖鱼、凉拌三丝、酸辣土豆丝、泡椒凤爪、酸萝卜老鸭汤、家常豆腐。在这些酣畅淋漓的下饭菜中,酸、辣、甜、咸,层次分明的口感刺激着味蕾鲜花一样开放。这些下饭菜的滋味,也静静凝聚着时间发酵后亲人相处的滋味。
  三年前的春日,我爸生了一场大病,住了整整一个月的院才回家。刚到楼下,我爸就气喘着催促我妈:快点,快点。我妈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我爸一进屋就张开双手抱住墙壁,似在嗅着久别重逢后家的气味。我爸又催促:快点,快点,给我煮碗泡菜面条。我爸呼啦啦吃着我妈用萝卜泡菜做的面条,他吃得热汗涔涔,抬头擦汗,我见他眼眶里浮动着湿润的光。
  我爸患有痛风,医生叮嘱说,泡菜、海鲜要戒吃或尽量少吃。我爸对海鲜连气味也闻不惯,但对泡菜或用泡菜做的下饭菜,心里、嘴里都丢不下。“就一点儿,一点点儿。”每逢我爸用这样低低的语气央求我妈用泡菜做点下饭菜,这个80多岁的老头俨然就是一个嘴馋的孩子。
  我明白了,在这样的下饭菜里,是川流不息中的人生百味,是绵绵悠悠的情感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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