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里书外】
　　□钟倩

　　“如果有一天,用智能机器人来延续你孩子的生命,你能完全接受吗?”读完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最新长篇小说《克拉拉与太阳》,这个问题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记忆、时间和自我欺骗”,这不啻于石黑一雄文学探寻的三大“杀手锏”,而这部作品再次印证了他的超强驾驭能力和悲悯情怀。
　　克拉拉是太阳能机器人AF的代称,全靠太阳能量续航。平日里,克拉拉站在商场前区壁龛里,看来来往往的行人、出租车,以及乞丐和流浪狗,也与形形色色的顾客擦肩而过,闲下来时她与同类罗莎说说悄悄话。后来,她被一个叫乔西的女孩领回家,从此成为她的贴身陪伴。与其他孩子不同,乔西罹患疾病,是个由母亲、管家梅拉尼娅和克拉拉共同照料的病孩子,但她也有喜欢的对象,那就是青梅竹马的里克。克拉拉是个纯粹利他的AF,“我只想做乔西的AF,这就是我唯一的心愿。”她一心希望乔西好起来。她目睹路边的乞丐和流浪狗在太阳的滋养下活过来,于是反复祈祷,“为什么太阳还没有送来他特殊的帮助,就像他帮助乞丐和他的狗那样呢?”“我还相信我的职责就是拯救乔西,让她的身体好起来。但也许这是一条更好的出路。”她两次前往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祈求太阳神祇能够赐福于乔西。她时刻为乔西着想,甚至一度求证她和里克的爱情是否真爱。
　　克拉拉并不知道,自从她被领进家门的那一刻,乔西母亲就已经在考验她,是否能够成为“乔西”,包括家庭交流聚会、摩根瀑布之旅、进城去见画师卡帕尔迪。乔西此前有个姐姐叫萨尔,突然去世,如今乔西又患上不治之症,她的母亲不得不考虑找个替代。摩根瀑布之旅,乔西从一星期前就积蓄体力做好准备,但被母亲阻止,就这样克拉拉与乔西母亲来了一次亲密接触,即机器人与人类之间的拥抱,“车里的设备隔开了我们,让她很难完完全全地抱住我。但她的眼睛闭着,就像她和乔西一面久久地相拥,一面轻轻地摇摆时那样,我感觉到她的善意正涌遍我的全身。”克拉拉报废之前,再次忆起这次拥抱,“如此一来,我不但清清楚楚地感知到了她那件黑毛衣平滑的织物面料,而且想起了曾经的那一刻,想起了她那时如何向前倾着身子,拥抱着我,就在她那辆汽车的前排……”拥抱是爱的语言,也是内心孤独的映照。
　　石黑一雄以第一人称讲述这个故事,无形中加深了对人性的深层拷问。克拉拉映照出人类的真实困境,孤独、脆弱、无所依赖。乔西母亲害怕再次失去女儿,因此有了这场母女试验,与其说她请求克拉拉在乔西去世后代替女儿存在,不如视为她用克拉拉来帮助自己欺骗自己,以度过余生。
　　而乔西的父亲保罗反对替代计划,“古往今来,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人们彼此陪伴,共同生活,爱着彼此,恨着彼此,却全都是基于一个错误的假设。一种我们过去在懵懂之中一直固守的迷信。”所谓“迷信”,可以理解为用陪伴战胜孤独。他的观点与卡帕尔迪如出一辙,他问道,“你相信有‘人心’这回事吗?”他把人心比作一栋有着许多房间的房子,但无论机器人能够游荡多久,总会发现有从来没进入的,“乔西的心很可能就像是一栋奇怪的房子,里面房间套着房间。”人心复杂莫过于此,人性诡异莫过于此。
　　这部作品看似披着人工智能的外衣,实则探讨的是人心世道——永恒的精神课题:爱的救赎,这正是石黑一雄的高妙之处。小说开篇有句话很是打动心灵,“太阳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不管我们在哪里。”太阳,一语双关,寓意深刻,既指母爱,也是人性。书中有几处细节,颇耐玩味。当克拉拉试图询问乔西母亲大女儿萨尔死亡原因的时候,她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绝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当家庭社交聚会上,有伙伴建议换个更高一级的B3机器人时,乔西表示,“现在我开始觉得我确实应该要了。”克拉拉不禁想到商店经理说过的,“孩子在橱窗前许下的诺言,却一去不回；更糟的是,他们回来了,却转而选择了另一个AF。”当克拉拉最后被弃在废物场里时,她道出独白,“人内心中无法在机器人身上延续的地方不是在人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爱她的人的心里面。”显而易见,不是乔西在给自己寻找个AF替代,而是爱她的人需要——假设她去世后,爱她的人需要一个精神寄托,人类对死亡的恐惧与不安跃然纸上。
　　不难看出,纯粹利他的克拉拉,对应着人类的自私、欲望、脆弱、惶恐,这场试验何尝不是一次人性试验呢?当然,克拉拉不是用完弃之的一次性试纸,而是直面人类困境的一面镜子,用来对照,检视心灵。
　　或许,克拉拉的真诚祈祷感动了上天,乔西身体痊愈,替代计划告终。在我眼中,这更像是作者慷慨施予的博爱甘霖。关于爱,作家史铁生的洞见最为深邃,“这爱,不但是友善,慈悲,助人为乐,它根本是你的福。这爱,非居高的施舍,乃恭谦的仰望,接受苦难,从而走向精神的超越。”某种意义上说,机器人再善意,也抵不过人心的向善；机器人再完美,也换不来双眼的温热。不仅克拉拉需要太阳,我们人类比她更需要,需要阳光滋养,需要母爱温暖,需要爱的救赎。
　　面对智能机器人,我们奢求的不应只是共情,也不是像人类那样的“嗵嗵”心跳——因为不远的将来,机器人无所不能,甚至以假乱真；我们奢求的应是完善自身,向内深度求索,乃心灵强大,向死而生,活出太阳般的正能量,留有一缕光芒,照亮整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