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风带走的父亲

齐鲁晚报     2021年07月07日
  □雪樱

  就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瞬间醒来,大声喊:“爸!爸!”却发现房间里的那张床空了下来,泪水在脸上乱爬,我恍若离家多年的孩子,迟迟找不到方向。转眼间,父亲去世一年了,我至今觉得这仿佛昨天刚刚发生的事情,他并没有走远,仿佛是被风带走了,说不定哪天还会回来。
  那天午后,在宾馆大厅里,我注意到一位老人,看着看着竟湿了眼睛。那位老人弓着身子在用抹布擦地上的污渍,不知是油渍还是口香糖,他反复用力地揉搓,灰色衣衫已经湿透,宽厚的脊梁留下铁板似的轮廊。大厅里冷气十足,茶歇处一位女士斜倚在沙发上,抱着手机边聊天边嗑瓜子,发出“咔咔咔咔”的声音。另一位年轻女子则饶有兴趣地在追剧,水蓝色西服搭配黑裙子,勾勒出曼妙身材,飘逸的长发散发出洗发水的香味。对过的吧台,值班的两位女服务员低头聊着八卦剧,张口傻白甜,闭口躺平,说笑甚欢,根本不会注意到那位老人。几分钟过后,老人吃力地挺起身子,不时抬手抹下脸上的汗珠,然后歪着身子趔趄着离开了。整个下午的会议中,我的脑海里都浮现着这位老人的身影,由他想到父亲,想起父亲为我奔波时被汗水浸湿的后背与叹息。
  亲人的离世,让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去直面死亡,同时也会与过往的情感和记忆更加纠缠与留恋。诗人庞余亮在父亲去世后,每天穿着父亲的大衣,别人问起来,他说这样是“每天裹着父亲”。我呢,把父亲写的钢笔字塞进笔记本里,就是把父爱折叠起来夹在字里行间,每天打开做笔记、写东西,觉得这样就能与他相见,就像他在的日子那样。那些刚健遒劲的钢笔字,就是父亲的呼吸与心跳,在目光摩挲、指尖触碰之间,我与他悄悄对谈。
  如果说以前的父亲是生活的父亲,那么现在的父亲就是灵魂的父亲。20年前那个盛夏,他像所有考生的家长一样,亲自送我到考场,顶着日头在外面等候。考完英语那天,突降瓢泼大雨,让人措手不及,高架桥底下的公交车像船漂在大水中,他被淋成了落汤鸡。考完试第二天,我就住进了省中医。放榜那天,父亲骑着自行车去为我领回了录取通知书。他穿着那件带有鳄鱼标志的斜纹红色T恤,那件湿了干又干了湿的红色T恤,他带回的录取通知书让我先是惊喜万分,接着一脚坠入深渊——考上了,却因病不能上!我失语般地抱头痛哭,整个病房走廊里都回荡着我的啜泣声,还有父亲瘦削的身影。
  那个夏天,父亲天天在外面跑,胳膊被晒得蜕了皮,从城西到城东打听治疗的偏方,最远骑自行车去了济钢附近。蜈蚣粉、蚂蚁酒、粗盐袋、艾灸条……都试了个遍,仿佛要把整个城市倒扣过来翻拣一遍。那件被晒得发白的红色T恤,在一天天变薄,似乎已经承受不起他的巨大消耗。除此之外,他还要跑保险公司,为了那点保险费磨破嘴皮子,跑学校为我办理休学手续,小心回避着我的病情,生怕班主任问起……直到他去世后,我才真正理解他的心思——作为父亲,他不能流泪,也无法回避,只能跑啊跑,为女儿找寻活下去的希望,哪怕很渺茫也要赌一把。那些咬紧牙关的时刻,诠释着一个男人的最后抵抗。
  “时间绝不能安抚/真实的苦难像肌腱/随着岁月愈加坚韧”,正如艾米莉·狄金森的感受,时间并没有冲淡离别之痛,反而加深了我内心的隐痛,这种痛苦使我在命运逼仄中走向了另一种觉悟。每年夏天都要重读《红楼梦》,这次却读出了分别心。曹雪芹是最有情有义的修行者。尤三姐用鸳鸯剑自刎而死,魂魄归来对柳湘莲说道:“来自情天,去由情地。前生误被情惑,今既耻情而觉,与君两无干涉。”好个“与君两无干涉”,是放下,也是缱绻,一切都在因果轮回中显现。再说“宝玉被打”章节,以前是吃瓜群众心态围观,顶多有点灼烧感,今天读来竟如芒刺在身,感受到了切肤之痛。“贾政犹嫌打轻了,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来,咬着牙狠命盖了三四十下”,见众人劝阻他又说,“到这步田地还来解劝,明日酿到他弑君杀父,你们才解劝不成!”接下来,王夫人出场,求情,搬出死去的贾珠,抱着宝玉哭个不停。这就像一场自导自演的大戏,她哭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这恰恰是曹雪芹用心的人伦装置,亦是爱的提醒:人世间的爱,应是没有分别心的,众生平等,爱也平等,父子之间也概莫能外。真正哭宝玉的还是黛玉,那是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痛切和悲悯,感人至深。这样就不难理解,很多时候,我们之所以与最爱的人无法做到“与君两无干涉”,不过是一颗分别心挡住了眼前的路,形成迷障。但是,谁又能大言不惭地说自己彻底了悟呢?生命之苦,莫过于此。
  被风带走的父亲,注定还要回来,以另一种方式与我们相见。诺奖女诗人露易丝·格丽克在父亲去世一年时写道:“今天,你是还缺一颗牙的金发少年/明天,就是气喘吁吁的老人/到一无所有,真正是,仅仅是/世上的一瞬间/不是一句话,只是一口气,一个停顿。”生命就是这样短到不能再短的瞬间,稍纵即逝。因而,所到之处,皆有父亲的影子,那是光照进来的模样,一如窗外的满树蝉噪,声声迭唱,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在思念者心里化作夏日的绝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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