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葆元

　　隔三岔五,女儿就讲个故事哄我。她小时候我给她讲故事,现在轮到她给我讲故事了。她讲的都是闺蜜的爸爸,题材单一,内容丰富。于是我就拜识了好几位怪老头。
　　第一位是上海的袁老头。屈指算了一下,他长我五岁,退休前是上海某企业的供销科长,一个满天飞的职业,飞来飞去,落脚的地界多了,哪里都不想去。人家组织夕阳红旅游团出行,都是老夫老妻结对同行,他一口拒绝,说:有什么好看的?气得老伴好几天不理他,你都跑遍了,玩得不新鲜了,我还没去过呢!袁老头不听这一套,就猫在家里不动窝。也不是全猫在家里,每天准点到股市点卯,出勤率百分之百。他不晓得菜市场白菜多少钱一斤,你问他哪只股涨了多少,哪只股又跌了多少,他分析得头头是道,门儿清。末了还加上一句:听我的,吃进,保管你赢!
　　听他的,发财了没有?他女儿说,不知道,不过每天看看饭桌也就八九不离十了。怎么讲?如果饭桌上陈列着螃蟹、对虾或者鳜鱼,那一定是他炒赢了；如果桌面上放几盘小青菜,别问,老爷子准赔了!我就问,就是见天赢,也不能海吃呀?不几天,从上海传过话来,说袁老爷子吃青菜的时候多,甭担心他吃出胃溃疡!袁老头每天都活得踌躇满志,前半辈子没挣到大钱,凭着一脑袋灵光,认定后半辈子一定会发大财,天生我才必有用,行情牌前待大财。所以他哪里都不去,守着一个股市,等着财神投入他的怀抱。
　　袁老头也有不去股市的时候,一连十多天,大盘前找不到他的影子。几年下来,股友们发现他这是季节性缺席。每年5月份,总有那么一段时间躲得无影无踪。每到这个时间段,袁老头哪里都不去,只在家里一棵树底下站岗。那是一棵枇杷树,七八年前袁老头自己种的。当时吃枇杷,觉得这个品种不错,随手将籽埋到窗下,谁知破土发芽,回报袁老头的栽培之恩。七八年工夫,那棵树长得两层楼高,5月挂果,金色的果子被碧绿的叶子掩映着,玉树临风,一派风姿。此时站在二楼,一伸手就能摘到果子。袁老头去股市的时候,竟有人堂而皇之地进院采摘。你在街上买枇杷还得问问价呢,到农家采摘,临走时是不是也得过秤付钱?那价码比菜市场还贵。怎么到这里就成了无人之境?打听一声都没有,甩了鞋子就上树,知道吗?这棵树姓袁,不是公共产品!袁老头气炸了肺。搬把椅子坐到树下,谁伸手和谁急。
　　这时候袁老太表现出无比的宽容,劝老伴说:这棵树上结的枇杷几百斤,你吃得了吗?人家来摘几个就摘几个,不是帮你吗,干什么和人家横眉竖眼的?袁老头立刻和袁老太瞪了眼:我摘下来,送给邻居那叫馈赠,他们进来一声不吭就“帮忙”,那叫偷盗!学过《物权法》没?物权神圣,不经过我允许,谁都不能动!
　　袁老头的女儿,就是我女儿的闺蜜,回来过周末,问她爸爸:是在股市上挣得多,还是在枇杷树底下挣得多?袁老头一不小心撤了嘴上的岗哨,他说,在大盘上没算计好,生气；在树底下,被人偷了果子,还是生气!于是袁小姐一个微信,连同那棵大枇杷树的照片一起发到济南,把我们逗得哈哈大笑。她还问:你说我爸爸,越老越不安分,净生气了,孙叔叔也这样吗?我的调皮丫头嘻嘻哈哈把信息反馈给我,请我作答。我给她回复一句,“你孙叔叔家里没有枇杷树!”
　　不几天,一箱枇杷从上海快递到济南,箱子是二次利用的纸箱,沉甸甸的。打开箱子,里面的泡沫板摞了三层,每一层都镶嵌着几排小洞,每个洞里安放着一只枇杷果。剥开一个放到嘴里,绵软细甜,带着南国的清香,在泉城决寻不到这样的香。我想把这香留住,就学袁老头,在院子里寻了一块向阳的地方种下去。我住的院子是不许各家乱栽乱种的,与物业公司说了很多好话,什么枇杷树的观赏价值、经济价值云云,获得恩准。于是天天去看,那个宝穴静悄悄,一直没有动静。我不知道农民是怎样期待作物生发与成长的,过了半个月,实在忍不住,挖开土壤,哎呀,那种子竟顶着一个小芽!惊喜不已,赶紧把土填回去,又浇水、施肥,静候小芽破土。又等了半个月,小芽就是不出来,又忍不住了,再次打扰,仔细拨开土层,大失所望:那颗种子烂掉了!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江之隔,两样结果。我种下枇杷,结出的是“杷枇”。
　　袁老头每年都给我寄枇杷。一树枇杷,邮寄费用不菲。买箱子、泡沫垫、邮寄费,没有三四千块钱打发不了一年的收成。我对女儿说,人家果农,一个季节下来是挣钱,袁老头可倒好,年年赔个几千块钱。女儿说,袁伯伯没有赔,他买的是个乐儿。他那些天南地北的朋友年年都能收到他种的枇杷!
　　说着话,就到了袁老头的寿诞,儿女们商量着给父亲过一个愉快的生日。儿子悄悄从徐州赶回来,在豫园最好的酒家订下包间,说给老爷子一个惊喜。当晚儿子一家住在酒店里,没有回家,一切犹如彩排。第二天吉时一到,女儿拉起年迈的父母打车前往。袁老头从不坐出租车,出门坐公共汽车,省钞票不是?他站在车前问:上哪儿去?女儿说,我哥哥嫂子还有侄子一家在酒店等你呢!袁老太一听高兴地拍手蹦高,袁老头的脸却呱嗒下来,说:过个破生日上什么酒店,在家里不是很好吗?扭头就往回走。
　　谁也拗不过寿星佬,酒店的宴席到底退了。袁老头亲自上街采买,迎接儿子媳妇还有宝贝孙子。他太激动了,激动得不知先迈左腿还是右腿,一出家门,就把脚崴了,疼得站立不住,儿孙们赶紧拉他上医院,X光拍出来,骨折。这个生日,把省下的钱又交给医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