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
听余光中先生谈散文,提出两个概念,一个用于抒情散文,叫“情趣”,一个用于论述散文,叫“理趣”——我喜欢这个概念,它为推理小说的逻辑美学提供了命名。先解释一下我对类型小说的看法。目前中国文学里没有对类型小说的定义,我们通常用“通俗文学”来区别于“严肃文学”,事实上是模糊了文体本身的叙事模式。
我们先从外部现象入手,看看类型小说在阅读生活中的位置。假如去到国外,走进书店,迎门的案上平放的,多半很厚,像砖头似的一本一本,通常就是类型小说。它们的销量比较高,受大众欢迎,在我们也称之“大众文学”。那么小众文学——即我们所说的严肃文学,篇幅是比较短小,新到货的时候也会躺在书案上,但是很快就上了架子。业内的话,叫作“躺着”和“竖着”,“竖着”也意味着受众的有限,也许很快就下架了。从销售的命运看,类型小说可说是阅读的主流,遍及社会各阶层,也包括知识分子。
回到阅读的本质,类型小说的价值在哪里?我想,可能和感官有关系。用一个朴素的说法,就是它比较好看,给人愉悦。读一本所谓“严肃小说”是很吃力的,尤其在现代主义成为新经典的今天。小说在几百年的路途中,已经分岔,它最初的讲故事听故事的乐趣让道给思想哲学,就像所有的当代艺术,将感性的享乐留给了流行文化,叙事文学中就是类型小说。
我也曾检讨是不是太老土、太老旧了?选的都是一些写实主义的文本。我曾努力去物色一部现代主义小说——在我的视野里,能拿来做案例分析的极少,首选是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其他则很难超越,但多年前就已经在课堂上讲过,并且讲稿成书出版。我承认现代主义有实验性的意义,比如,有一部著名的音乐作品,演奏家走上场,在钢琴前坐下,什么都没做,再站起身,走了。非常无聊吧,但它确实传达出一点意思,就是放空时间,像我第一堂课试图解释的,把时间打回原形。从无边无际的时间里划分出有头有尾的一段,交给听众自己去处理。还有一幅著名的现代主义绘画,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白纸,这是把空间框出来给观看者。再有一本可以从任何一页开始阅读的书,大概是要描绘周而复始的人类历史?这些都是一些极端的例子,用取消来建设,用颠覆来平衡,但它们过于迅速地奔向目的,压缩了过程,而艺术恰恰发生在过程中。这可能涉及到艺术的初衷,具体到小说,就是人们为什么要写小说?
某项活动产生的时候,已经因循运用的需要而制定了规则,那么小说是为满足怎样的需要生出的?我喜欢探寻事情发生的起源,许多后续都是从这而来。我认为,小说这件产物是向人们提供故事。人的天性里有着对神秘事物的好奇,被不可预知的结果吸引,跟随情节进行,最后到达终点,解开疑惑。这种好奇的天性有什么更深刻的原因吗?英国女作家,2007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多丽丝·莱辛曾经很有趣地写道,有时候只是在牙科诊所等待,从一本很烂的杂志上读到一个很烂的小说,但你也会看下去,追踪结局,甚至希望延宕诊疗,护士不要喊到你的名字,能够将烂小说读完。我们为什么如此渴望知道结局?多丽丝·莱辛的答案是,因为我们的人生是有头有尾的,所以不能容忍中途而废。我也许不能完全接受这个结论,现实中的人生,常常是不完整的,但或许就因为这样,人们才喜欢听故事,故事虚拟了有头有尾的人生。无论如何,前辈作家的经验可用来佐证,人类天性里对故事的热爱的确是个事实。现在,讲故事这个古老的任务被类型小说接收过去了。所以我觉得我们不该把类型小说驱逐出我们的视野,即便我们自认为是一个严肃文学的写作者,还是要回过头来看类型小说,因为它在极大程度上保持了我们最初的对文学的赏识。
在西方文学里,类型小说自有一路叙事的格式,所以称其为“类型”。我没有刻意研究过这个格式怎样开始又怎样形成,只是从阅读的范围汲取材料,试图归纳一点心得。我们都知道《简·爱》,主人公简·爱从孤儿院出来,应聘到豪门做家庭教师,遭遇许多诡谲事件,最终获得爱情。是不是从这开始,“孤女到大宅子做女教师”变成一种模式?事实上,几十年后,这模式出现在亨利·詹姆斯的灵异小说《螺丝在拧紧》;再接着,维多利亚·赫特,我们可能比较陌生,她基本沿用了同样模式,比如《梅林山庄的女主人》《千灯屋》等等;几乎同时登场的达芬妮·杜穆里埃,她的名字也是陌生的,但报出小说《吕蓓卡》,尤其根据《吕蓓卡》改编的电影《蝴蝶梦》,那就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是孤女来到大宅子,虽然不是作为女教师或者女伴,而是主人的新妻子,可不也是侍女出身,天赐良缘?风险则在另一边,但结局总归是大团圆;直到今天,1966年出生的威尔士女作家萨拉·沃特斯,笔下依稀还看得见轮廓,比如《小小陌生人》《指匠》。不过,大宅子已经颓圮,主人家也在凋零,古典的浪漫史则被替代为“酷儿”叙事。由此看来,这么一个模式是可变通多种途径,辐射很广。再回到简·爱的时代,又一位勃朗特姐妹的作品《呼啸山庄》,也有大宅子,也有孤雏,也有幽灵,也有爱恨情仇,但却脱出模式的藩篱,告别甜蜜的人生,直面尖锐不可调和的冲突,这冲突源自更强劲的造化。所以,我以为类型小说,是有潜在的途径,走进严肃的价值。
中国现代文学里,曾经有类型小说萌生的迹象,但终于没有成型,与我们擦肩而过。
(转自《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