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竟的杰作,沉淀的缺憾美

齐鲁晚报     2021年11月06日
  《未竟的杰作:文学史上的60个遗憾》 [英]伯纳德·理查兹主编,中国画报出版社
  □禾刀

  1922年,一个装有海明威所有小说稿件的手提箱在巴黎被盗。盗走箱子的人应该不识货——箱子里除了海明威尚未完成的作品《尼克·亚当斯故事集》,还装有他早期短篇小说手稿,这显然比一般财物贵重得多——否则就算小偷当年有所顾忌,假以时日,或仍有重见天日的可能。
  《未竟的杰作:文学史上的60个遗憾》是一部令人心碎的文学史。在本书整理的60个未竟杰作的遗憾中,除了上面提到的海明威,还有莎士比亚、司汤达、巴尔扎克、狄更斯、卡夫卡、加缪、马克·吐温、马尔克斯等知名作家。本书作者伯纳德·理查兹是英国牛津大学布拉斯诺学院荣誉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从16世纪诗人到20世纪的作家,也难怪对这些作家的诸多往事信手拈来。
  阅读收获知识,一并收获的常常还有疑问。不知是因为伯纳德个人文学知识涉猎范围受限,还是对欧美以外的文学存在某些偏见,本书所选取的对象欧美作家占据绝对中心,亚洲无一涉及。就本人所知,中国文学史上的未竟杰作也不少,最著名的当数曹雪芹那部只有前八十回的《红楼梦》,其次还有萧红至死都没能完成的《马伯乐》,以及张爱玲的《小团圆》。
  未竟杰作频现的原因千奇百怪。有的因为战争不得不中断创作;有的作家生命不息,创作不止,但因为个人突发疾病、去世。更离奇的当数创作过《浮士德博士的悲剧》等戏剧作品、与莎士比亚同年出生的克里斯托弗·马洛,他居然在酒吧的斗殴中意外身亡,想不留下手中作品都不行;有的手稿遗失导致未竟之作——电脑时代以前的手稿显得异常珍贵,权因保存难度之大。不过,随着作家改用电脑写作,未来手稿出现的几率越来越低;有的因为自以为打好腹稿,但写着写着又没了灵感,自然形成了半拉子作品;有的因为题材敏感而无法继续写作,司汤达未能完成的《吕西安·娄万》(又名《红与白》)就属此类。这也同时让人生出另一个疑问,那就是得以出版的作品,是否存在向现实妥协的嫌疑?
  名气,有时也是横亘在作家面前的一座大山。古往今来,堪称文学界常青树的作家屈指可数,更多人只有少数几部成名作。伯纳德指出:“作家一旦成名于某部作品,接下来的创作就会变得很艰难,因为巨大的成功很难延续,读者要么会抱怨作家只会重复之前写过的东西,换汤不换药,而且质量还不如上一本;要不就认定该作家的灵感已经枯竭”。文学创作本身就是一项思想的极限挑战,再优秀的作家,都不可能做到作品水准始终如一并受读者持续追捧,尽管他们依旧活跃在文坛上。
  最值得一提的是,有一些未竟杰作是因作家本人深陷完美主义陷阱而无法自拔。以《变形记》闻名于世的卡夫卡更像是完美主义者的杰出代表,“他不将作品修改到完全满意的程度,是绝不愿发表任何东西的,因此当死亡迫近的时候,他在给朋友马克斯·勃罗德的信里请求道:‘所有我留下的遗稿都要焚毁……一页都别剩下’”。无独有偶,曾创作了《洛丽塔》的俄裔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同样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他曾提出要求手稿必须被摧毁。“去世前他一直在创作一部名为‘劳拉的原型’的小说,这部作品还有‘弥留之乐’和‘劳拉的反抗’这两个别名”。多年后,卡夫卡的遗嘱及遭遇在另一个异性的身上重演。张爱玲曾对《小团圆》数度修改,仍觉不甚满意,原本遗嘱销毁这部作品的。因为未遵守张爱玲的遗嘱,力主出版此书的宋以朗,因此背上了与卡夫卡“遗嘱执行人”勃罗德同样的道德枷锁。
  不难看出,所有未竟的杰作,都是作者遭遇各种各样困境的折射。这些困境有的来自于社会等外因,有的则是纯属个人创作灵感枯竭等内因。当然,我们几乎没有听说过哪位作家特别是知名作家,是带着所有的满意离开人世的。更何况生命无常,生活无常,灵感自然也无常,各种各样的遗憾总会不自觉地伴随作家的左右。越是完美主义者,越是创作力旺盛的作家,未竟的遗憾概率可能越大。
  既然有未竟的杰作,自然会派生出续写的有趣话题。伯纳德对每部未竟作品的续写可能性从文学角度进行了分析。费解的是,虽然伯纳德在本书中对未竟杰作的续写持谨慎态度,其本人却接过了罗斯金未完自传《往事》的接力棒。不过,要想完成罗斯金全部未竟作品难度不是一般大,毕竟高达七十多部。
  在续写界,相对成功的有罗伯特·帕克来对雷蒙德·钱德勒《幕后通缉令》的续写。高鹗对《红楼梦》的续写总体上还是得到了国人的认可。当然,更多续写是不成功的,甚至说是狗尾续貂亦不为过。想想也不难理解,没有两个人的思想、阅历和文学理念是重复的,灵感也没有类同性。一旦你认可前面的部分,后面部分的续写就很难超越,毕竟你潜意识中的前面部分一定比任何续写更精彩。还有,许多文章只是剧透了未竟杰作的故事架构,但由于缺乏当时的社会语境,以及对作者本身所处时代与角度的充分理解,灵感的不可复制性,意味着后来的续写很难回到作者当下,续写变成“两张皮”的可能性更大。美国著名汉学家、萧红的跨国知音葛浩文曾续写了《马伯乐》,读过后发现后面的这个马伯乐很不像萧红笔下的马伯乐,马伯乐最终的命运归宿,也显得平淡无奇。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有一个完美的结局。不完美本身就是人类生活不可或缺的一个部分,作为生活的艺术凝结,文学创作同样难逃不完美的窠臼。一言以蔽之,因未竟杰作留下的那些遗憾,本质上也是文学的缺憾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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