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种下一棵白辛树

齐鲁晚报     2021年11月08日
  □钟倩

  “国家公园之父”约翰·缪尔当年在内华达山脉探险时,一度想追寻熊的脚印,“我想见见踩出这种巨大足印的熊,跟着它走上几天,丝毫不打扰,只是了解一下这种巨型野兽在荒野中的生活。”第一次读到这里,我恍若遇知音,要与他隔空击个掌,因为我也有过类似的大胆设想:跟踪老虎的行踪,到荒野中体验生活。如今,陈应松《森林沉默》让我满足了一把。与其说这是一部饱蕴生态哲思的长篇小说,不如视作一部人与自然的心灵史和发展史。
  阿莱克桑德雷说过,“我为谁写作/不是为了无限/为有限的海/和他近乎人性的局限,好像活的胸口/为了你和所有在你里面活着的/我在写作。”毫无疑问,作者为自然立传、为森林立言,说到底是为人类的生存困境把脉开方,以破解生态失衡。坐标鄂北神农架山区,祖父蕺老泉、叔叔麻古、侄子猴娃三代人共生。有一天村长带来村庄拆迁的消息,伴随推土机开进天音梁子。从此这里人心惶惶,野兽开始逃离,河流开始堰塞,森林依势倒下。推土机沉重的履带把生活千年的种子和根须连根拔起,同时也使鸟兽无处安家,四处漂泊。所有衰败迹象归咎于一句话:森林已死,连忧伤也被碾落成齑粉。
  森林,离我们很远,同时也离我们很近。作者居住在神农架,书桌与原始森林不过十米之远,每天迎着鸟鸣,听着狼嚎,闻着花香,在我看来,他仿佛不是在写,而是用吸饱染料的画笔绘就出一幅幅磅礴厚重又充满诗意的史诗长卷。阅读的过程中,我仿佛不觉中一脚踏进古老的森林,与那些动植物同框,与生活在树上的猴娃对话。猴娃的身世始终是个谜,他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是谁,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一直生活在白辛树上。飞机场建成后,他有过两次外出谋生:一次是去宜昌附近景区当演员,每天给100块钱劳务费,但好景不长他就生病了,重新回到咕噜山区。另一次是去天音梁子飞机场当驱鸟员,一年有七八万元收入。曾经有一段时间,他从白辛树上下来生活,源于支教老师花仙子的到来。她教他学知识,做个正常的人。“森林里的孩子在大自然中成长,他们的精神发育是完整健康的,森林的知识,他们知道得非常多,但如果掌握了一些文化知识就像老虎长上了两只翅膀,能在空中飞行。”花仙子在给孩子们当老师,同时也被森林治愈——她的失眠症、焦虑症以及与导师的情感纠葛。后来,导师在飞往咕噜山区的途中坠机身亡,她喝药自杀,肚子里还有未出生的孩子。猴娃难过之余,重新回到树上生活,只为好好地看着花仙子老师的坟墓。
  小说即生活,生活即现实。书中涉及近百种植物,作者着墨最多的当数森林里的植物与动物,读来既有散文的唯美动人,又兼具小说的叙事审美,还有人与动物的对峙关系。有些人靠近熊,满脑子想的都是利益,母熊死于人之欲望也就顺理成章。猴娃糊里糊涂上了当,在大人们的指使下,他放走小熊,引诱母熊过来,进入他们早已布好的电网。母熊死后,小熊过来用掌子扒拉她的毛,衔着它烧得黑糊糊的奶头,发出人一样的抽泣声。动物之殇,亦是自然之痛,想必没有人不为之落泪。或者说,在自然面前,人与动物殊途同归。
  “彼其初与万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豸狉狉,人不能搏嗤,而且无毛羽,莫克自奉自卫。”人类的祸端,往往起始于与动物的绝交,忽略自身的动物性,走向神性与魔性交织的极端。花仙子老师在桦树上写的诗篇,可以视作人类的忏悔书或检讨书,“我在人间卑微低下/我在林中高贵清洁/不是离开,而是消失/不再猜测和愤怒于你肮脏的语言和狭隘阴暗/我置身荒野,成为女神。”从她的日记中,我领悟到,森林才是我们永恒的家园,它是华莱士·史蒂文斯置于田纳西州的坛子,它是梭罗在老家康科德城的瓦尔登湖,它还是普里什文满心欢喜的林中水滴,但是,里面的家当我们竟然动辄挥霍一空,抑或是被零敲碎打地顺手带走。“森林里的东西,我们真的什么也不知道,那是我们祖先的远古的家当。那些草木、山川、河流,远离了我们。一些生活在这儿的遗民,与它们融为一体,看守着我们祖先的财产,却不知道它们的珍贵和神秘。那些来自上帝对大地生命的悸动,苍穹下沉默的群山,是静止的神祇,它们因静默而庄严优雅。竹鼠在竹根下噬咬,鹰在峡谷盘旋,鼯鼠在林中滑翔,鸣禽在大喊大叫,松鼠在树上神经质转圈……”
  “森林是永远沉默的、无声的,无法表达它自己。我们的热爱完全是因为人类远古故乡的某种基因。”静默并非死去,沉默也许是吟唱——飞泉,矿脉,山冈,峡谷,就连针叶或阔叶上的露珠,也充满诗意的光芒。这种诗意,正是大自然的教诲,隐忍、包容、顽韧、敦厚。祖父叮嘱猴娃,“如果有人欺负你,你就跟别人笑笑,我们蕺家祖上从来就是这样的,从来不因为怨恨与人结孽。如果别人逗弄你,你就把自己当做一只猴子。但别人丢给你的食物,你不能吃。”他还说,“草木,蘑菇,野兽,哪些善,哪些恶,你心无尘念在这里,都会有悟性和直觉的。你活在这森林里,万物与你为善,会告诉你所有的秘密。”同样的话,叔叔也说过,“他曾与孔不留结下仇恨,但一回到沉香坡,复仇欲望很快就消退了,在这儿生活的人,不会有极端的念头。这儿的人做事都比较随性柔和,虽然穷,但内心有忖度,虽然遭了罪,但会原谅他人。因为在这里,每天都是这样艰难的生活,到处都是对头,不过万物花草会劝慰你,宽阔的旷野和山川河谷会消解它。没有绝对的悬崖,到处可以迂回转圈,生活就是这么残缺不全,一切都是合理的,没有谁刻意与你过不去。”没了土地,叔叔在飞机场掘出空地继续种苞米,他的梦想从未熄灭。作者也给猴娃圆了梦——以“玃漫游奇境”的童话结尾留下无限遐思,三只豹子跑成了一架波音737,在空中飞行的过程中,猴娃在云水村见到了自己的母亲,即别人口中的大姑,得知母亲之所以离开沉香坡,是因为有太多不幸和痛苦。后来,他重新种下了一棵白辛树,是纪念母亲,也是象征重生。
  俄罗斯作家罗扎诺夫说过,“我们生下来赤身裸体,我们入土时还是赤身裸体,我们的衣服是何物?是官阶、门第、地位?给我们散步用的。”或许,只有真正回到荒野,我们才能理解这段话的深意:人生如逆旅,每个人的过活不过是云中漫步,最终要回到的地方还是荒野。荒野不在别处,森林并不遥远,就在我们心灵深处。很多时候,我们把“回归自然”挂在嘴边,将游山玩水视作亲近自然,到头来骨子里的欲望和自大依然根深蒂固,这正是人性反省的契机。正如诗人路也在《山中信札》里的倾诉,“还必须说说令人不快之事/最边缘的一片山峦被劈开胸膛,容纳人类的欲望/动物们植物们正打算联名/起诉推土机。”实际上,自然的劲敌不只是推土机,而是人类本身,因此,森林沉默,何尝不是一记警钟?“多么想让我那炽热的身体/去紧贴白桦袒露的胸膛/啊,森林的郁郁葱葱的浑浊!/啊,白雪覆盖的原野惬意!/多想在柳树的枝丫上,也嫁接上我的两只手臂。”俄罗斯诗人叶赛宁的情感表白,正是我的永恒希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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