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志杰

　　曾经在1924年前后受聘担任齐鲁大学文理学院助教的张墨生,于1943年出版了一本叫做《异行传》的人物散记,把他所闻所见一些名气较大的人物与众不同的言行举止,以传记类文学形式表现出来,颇得时人之爱。其中一篇《新瞽瞍传》便是以山东著名教育家于阳明为生活原型,用俏皮、诙谐的文字打磨而成,读来不仅捧腹而笑,还可从中见到主人公多面的人生态度。
　　《新瞽瞍传》从大舜之父瞽瞍说起,经书上给瞽瞍的评语是一个字:顽。张墨生认为这“顽”有数解,一是“顽皮之顽”,二是“顽强之顽”,三是“顽固之顽”,瞽瞍则是无“顽”不备,顽而不化。大舜为瞽瞍前妻所生,瞽瞍在继娶妻子的怂恿下对大舜百般刁难,种种恶作剧就是无法将大舜整死,反而成就了他后来的伟业,当然这只是传说。写到这,张墨生笔锋一转,声言“现代的中国,新瞽瞍早出世了,而且在家庭教育上,已有相当的成就。这人现在北平的某寺院做和尚,他的子女们正在大时代的熔炉中,继续他们的庭训。这位新瞽瞍,可与三千年前的旧瞽瞍先后媲美,照耀寰宇。”张墨生称言“新瞽瞍,无地方性,不必问其何许人,无世俗性,亦不必详其姓字”。
　　的确,通篇《新瞽瞍传》没有透露传主的真实姓名,但所列众多事例明眼人一看便知是谁。“他家和我们的族上是老亲,新瞽瞍比我晚一辈,但他的太太,是我族门的姑娘,我比她又晚一辈。按老亲的称呼,新瞽瞍应该称我表叔；按近亲的称呼,他的太太又该叫我侄儿。”张墨生还写道,“他的体格很魁伟,圆脸,大鼻子,眼睛不但大得出奇,而且看起人来,总是逼逼直视。他一坐定,就半天不动,也不好讲话,生就一副庄严相,令人望而生畏。他有时来我家访父亲,我都是从窗棂外偷着看他。记得母亲曾对我说:‘你看那位客人,好似庙中的一座神像。’后来我仔细端详他,才觉得母亲的观察真是再恰当不过了。”
　　这个新瞽瞍就是山东著名教育家于阳明。他读书时家里很穷,但其父从不疼钱,供儿子得到前清科举中的廪生,又考入山东大学堂师范科,两次留学东洋,同时兼做山东省留日学生总管。于阳明不仅在家庭教育上成绩卓著,对于学校教育,也有办法。他历任大学、中学校长若干年,从未有过大的风潮。他的名言是,“家庭教育,是有为而治,越严越好,越不讲理越好,否则娇生惯养的子女,哪能有成就的希望呢?学校教育,是无为而治,越宽越好,越不管事越好,风波不激不起,激不起风潮的学校,这就是成绩”。因而于阳明办学的时候总是“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　
　　于阳明尤其是俭朴的典范,穿着总是不入时,尺寸不合体,不是缺着几个纽扣,便是打着几个补丁,而且多半是污秽油腻。纵然是新衣服也要把它糟蹋一番,才肯穿到身上。他酷爱字画,尤好买书,他买书不考究版本,一任当时的兴致所至,就把书买了。他的人生态度是宁肯吃亏上当,绝不肯当面服输,为一个虱子烧掉一件皮袍的事时有发生。他的气性很大,一言不合,他就会说:“好,我们三年不说话。”说三年就三年,谁去调解也不成。然而却对人厚道,时常帮人,他若待你有好处,千万不可报答,你若报答,他就说你抹杀了他的好处,在他最后的判断上,你就成了一位没良心的人。有时候他的判断很坚决,有时又变幻莫测,上午与下午不同。有一次他一天给女儿写了两封信,上午的信说那人是“万恶滔天,罪不容于死,绝不可与之接近”,下午又一封信就说那人“才气纵横,尚不失为豪杰之士,不妨与之论学”。
　　张墨生别字默僧,1895年出生于山东青州府临淄县(今淄博市临淄区)。幼时曾入青州小学,后入位于曹州(今菏泽)的省立六中,1919年考入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学习英语,之后转入国学部习读国文。毕业后任教于济南省立第一师范学校专修科,不久受聘于齐鲁大学文理学院,因为言语不合触怒军阀张宗昌,被迫流亡朝鲜半年。1938年任教于内迁重庆的复旦大学,1955年任四川大学中文系主任,1979年在成都去世。于阳明与张墨生不仅是临淄老乡,两家还是族亲,往来密切,因而对其了解便入木三分。
　　张墨生笔下如此这般的新瞽瞍于阳明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于阳明字丹绂,1882年出生,山东大学堂师范科毕业后,于1910年任青州初级师范学校校长,1913年与同盟会会员刘冠三、蒋洗凡、鞠承颖、王祝晨等共同创办济南正谊中学。后留学日本就读于早稻田大学,1916年回国担任山东省立第一师范学校校长,是山东近代教育的开拓者之一。五四运动前后,在济南创立“尚学会”宣传新文化,1923年受命赴日本赈济地震灾区民众并留任山东省留日学生经理员。1928年回国,应聘撰修《齐河县志》,又任教曲阜师范、济南齐鲁中学。于阳明的三女儿于若木曾回忆:“在我记事的时候,父亲一直在中学教书或当中学校长,我们家在济南,但父亲经常在山东各县教书。如在益都、曲阜、曹州都教过书。”日军占领济南后,为了抵制日本人的奴化教育和保护校产,他和友人筹划济南正谊中学复课,被推举主持校务。1939年6月逃出济南,隐居北京西郊的嵩祝庵,后又潜回老家躲藏。抗战胜利后,隐于济南七家村,1948年病逝。
　　以张墨生和于阳明的关系,其写《新瞽瞍传》不应为杜撰,可信度较高。那么于阳明的这些与常人相差甚远的言谈举止,是生长于骨子里,还是带有时代印记而不得已为之,作者并未就此解释。与于阳明的履历相比,他的那些人生趣事或瞍事,看上去格格不入,甚至难以理解。但我们从于阳明六个儿女的成长轨迹和事业所成观察,于阳明不仅从事学校教育成功,对子女的教育也是成功的。
　　他的大儿子于道泉(1901—1992年),藏学家,1920年考入齐鲁大学,曾任印度著名作家泰戈尔访华英语翻译,北京大学俄罗斯籍著名汉学家钢和泰课堂英语翻译,中研院史语所助理研究员,游学欧洲16年。1950年回国历任北京大学、中央民族大学藏学教授,是世界上首位将藏文《仓央嘉措情歌》翻译成中文和英文并加注释的学者,被称为中国藏学泰斗。大女儿于式玉(1904-1969年),随父赴日就读于早稻田大学音乐学院,后入奈良女子高等师范攻读文史,1930年回国在燕京大学教授日本历史课,兼做燕大图书馆日文部编目,同时兼任北平女子文理学院日本历史教学。后经长兄于道泉介绍,与著名社会活动家、人类学家、民族学家李安宅结婚。抗战时期与李安宅赴成都华西大学任教,1946年去美国哈佛大学图书馆编写日文书刊目录,回国后进入西藏筹办昌都小学、拉萨小学,1956年调入西南民族学院工作,1959年任四川师范学院教授,1969年病逝于成都。于阳明的二儿子于道源(1912-1948年)是中国共产党早期的无线电专家之一,在济南中学毕业后考入北京大学,学习维吾尔语、土耳其语、世界语,用世界语翻译了《无线电讲话》一书。抗战爆发随北大并入西南联大任教,后投笔从戎,1939年到达延安,被派到山东从事地下工作,1948年英勇就义。二女儿于式金(生平不详),山东省立第一女子师范毕业,随大姐于式玉留学日本奈良女子高师,回国后做小学教员。三女儿于若木(1919-2006年),原名于式毂,又名于陆华,出生于济南七家村,山东省立女子师范学校附小毕业后升入山东省立第一女子中学,1935年考入北平市立第一女子中学,次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并于1937年夏从济南出发,于当年10月到达延安,入陕北公学学习,在延安与陈云结为夫妻。最小的女儿是于陆琳(1921-2015年),跟随三姐于若木到延安,1949年在北京筹建北海幼儿园,1952年留学苏联攻读学前教育,回国后在北京师范大学教育系主讲学前教育和语言教学法,任系主任。1982年起担任北京第一所民办大学——中华社会大学教务长、校长,2015年逝世。
　　应该说于阳明的六位子女都可谓学有所成,日后之成长对国家、对社会贡献不小。子女成家后也是恩爱夫妻,白头偕老,像三女儿于若木与陈云,大女儿于式玉与李安宅,堪称典范。从这点讲,于阳明无论学校教育还是家庭教育,虽有不同于众人所理解和接受的方式方法,却成就卓著,在学校培养了一大批为国可选可用之才,子女也是树德立人,成为益于国家社会栋梁之材,值得骄傲。就此而言,于阳明是值得后人尊重的教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