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房子的温度

齐鲁晚报     2022年02月16日
  □李晓
  那一年春天,流经小镇的那条河流,潺潺河水流得特别欢快。我半夜醒来,依稀之中听到河水哗啦哗啦,似乎笑出了声。
  我爸说,你程叔调到县城去了。程叔和我爸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对古诗词颇有研究的他调到县城当民政局长去了。有一个黄昏,西边晚霞燃得正旺,我和瘦高的程叔站在楼顶,他吟出“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后,我看见他眼眶里滚动着泪花。
  我和程叔站在楼顶的那栋青砖独栋小楼,是我爸单位建的公房。程叔住在三楼,刚从乡下搬到小镇的我家,就在程叔楼下旁边的平房里。平房的四周,爬山虎爬满了老墙,远远望去,恍惚以为我家住在草丛里。
  我家住的那处平房,到了冬天,水泥地特别凉。幸好隔壁杨哥家冬天爱炖肉,木柴块熊熊燃烧,炉子上的锅里咕嘟咕嘟响,给我家也带来一股股热气。杨哥慷慨仗义,每当家里做了好吃的东西,总要端一碗过来,或者拉上我和爸去他家里好好吃上一顿。那是邻里关系特别温暖的年代。
  程叔调走以后,他家住的那套九十多平方米的房子,就轮到我爸住了。我们一起帮程叔家搬走柜子、床、破了洞的木沙发、塌陷的藤椅等家具以后,程叔指着那口古铜色的泡菜坛子对我爸说:“老李啊,你我同事一场,这口泡菜坛子是我妈留下来的,就送给你做个纪念吧。”我爸连声说好。我妈当年在村子里做的一手好泡菜,声名远扬。
  那一年,是1988年。34年时间过去了,程叔送给我家的泡菜坛子,依然庄重如古董般稳稳当当伫立在老房子里。我妈用坛子里的泡菜做火爆腰花、酸菜鱼、凉拌三丝、泡椒炒猪肝,在这些家常菜的香味里,我们度过了一年一年的端午节、中秋节、除夕、元宵节。
  那年,搬进程叔家的房子前,我请来老家的泥瓦匠周师傅。他提着一桶石灰水,把房子墙壁刷得白白亮亮。我妈从乡下搬来的老家具里,有一口掉了油漆的樟木箱子,箱子里放着我爸我妈1964年的结婚证和老照片。去年秋天,爸爸远行去了另一个世界,妈妈常常摩挲着老照片,望着照片上当年英气勃勃的爸爸,一个人深深陷入旧时光的深水里去了。
  搬进新房子的那年春天,屋檐下呢喃的燕子飞来筑了两个巢。我妈说,燕子来筑巢,是祥瑞之事。燕子记得回家的路,每年春天一来,这些柔情的鸟儿便穿越苍茫山水,飞越万里云天,扑向小镇的屋檐下再次筑巢。
  1994年秋天,我和一个来自县城的女子携手,在小镇的这套房子里点亮了一盏叫做家的灯。爸妈把那间稍大的卧室让给了新婚的我们。1996年新年的晨曦之中,一个孩子的嘹亮啼哭声,宣告一个新生命成为这套房子里的小居民,他是我的儿子。
  1998年春天,我从这套外墙已变得灰白的小楼搬到了新城刚买下的房子里,老房子里从此只留下爸妈居住。我爸退休前,按照房改政策买下了房子的产权。
  我搬走以后,爸妈又一起在老房子里生活了23年。23年里,他们生活的气息已渗透进老房子的墙壁、地板、天花板、老家具。老房子里,爸妈相依相守着,有时比沉默更沉默。我妈每一次外出归来,躺在沙发上的我爸都伸颈抬头望着她,眼睛睁大,浑浊的目光放电一般明亮起来。平时,行动不便的我爸还喜欢趴在窗前,听梧桐树上的鸟鸣声声。
  今年除夕,我妈来我家吃了年夜饭后,又犟着脾气回到老房子里一个人住去了。她说,你爸走了,我还要守着老房子过年,这样才对得起你爸。
  我走到老房子楼下,忍不住抚摸着老墙,砖石灰簌簌而落。时间,在老墙上也长出了老年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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