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名叫思念的节日

齐鲁晚报     2022年04月03日
  □周周

  还记得那部口碑和评分超高的电影《寻梦环游记》吗?清明时节,再看这部涵盖了梦想与现实、家庭与亲情、死亡与遗忘三层主题的电影,如同开启一个名叫思念的节日。
  相对其他迪士尼电影,梦想、家庭这两个元素并不稀奇,在亲情和梦想之间、在追梦与臣服于当下的生活之间,那种禁锢与挣扎,以及最终突破万难、实现梦想、到达人生巅峰时刻的喜悦,在很多电影中屡见不鲜。这部电影的伟大之处,是在原本阴森冰冷的概念中注入温情脉脉的元素,让人挣脱蒙昧的双眼,去重新思考死亡的意义,以及我们与那些逝去亲人之间的联系。
  我承认,在我见到第一个亡灵时,我的惊愕大于惊喜,那些没有脂肪和血肉的躯体以全骨骼的形态出现,然而他们有眼睛和声音,也就有了表达情绪和情感的通道,他们的躯体因为没有血肉的包裹而更显松弛和灵巧,这一切让你觉得死亡其实就是灵魂搬家,那些离开我们的人一闭眼,就飞跃到了另一个世界里生活。
  从小到大,死亡和性都是我们谈论的禁区,前者被认为不吉利,后者被认为不干净。于是,很多人一生都处于惶恐之中,“我从哪里来(关于性),我要去到哪里(关于死亡)?”因为不方便讨论,所以这一切就没有了答案。
  我记得童年每逢过年和过节,家庭默认的禁忌之一是不允许哭,连孩子都不能,因为哭代表丧,代表哀伤,代表疾病和死亡。第二个禁忌是不能表达与死亡相关的字眼,能引发联想的都不行,比如“你没饭了”“你好烦,烦死了”,就连开心表达一句“我快笑死了”都不行,因为里面有“死”字这一禁忌。
  长此以往,这些字就被压抑在我们的思想里,成为谁都不敢触碰的一个雷区。
  而墨西哥人却不同,这部电影之所以选择以墨西哥为地域原型,是因为墨西哥原本就有真正的亡灵节。在这一天,大家没有哀伤和哭泣,而是将家里最好的食物供奉出来,摆在逝去亲人的照片前,然后全家人甚至全镇人载歌载舞,庆祝亡灵们的节日,欢迎他们回家探亲。这是墨西哥的一个传统,因为他们都相信,死亡不是消失,只要有人记得,就是另一种永生。于是,亡灵节成了举国欢庆的节日,生者和死者之间通过隐形的相聚,产生了一种奇妙的连接,从此生者更加珍惜亲情,亡者的生命得到了延续。
  说回我自己吧。
  第一次面对死亡,缘起是我的一个梦。大概七八岁的时候,依稀听到有人说,如果你做了一个梦,里面有个人死而复生,那么很可能这个人就会真的死去。不知怎的,对于死亡从来不懂的我,因为好奇,竟然记住了这套说辞。
  很快,我就将这个理论贯穿到了我的梦和生活里。有一天,我很早就被梦惊醒,那是我有记忆以来做的第一个完整的梦,我梦见自己去了村里的一个老人家里,明显记得他突然在我面前死了,出于本能害怕,我从他家退出来,没想到在房门口,我的余光捕捉到他在穿自己的衣服。我吓醒了。
  于是,我惶恐地过了好几天,直到一周后听家人说这位老人真的死了。那一刻,我震惊了,一种对死亡的恐惧侵扰了我,我甚至觉得老人的死与我有关,而那个梦是实现死亡的一个诅咒,我因此感到愧疚和自责。我开始害怕做梦,结果,这种害怕却强化了梦的存在,类似的梦成了我童年时期最黑暗的记忆。
  随后的几年间,关于死亡的梦占据了我大部分的睡眠时间,每次梦醒后,我都手握拳头,睁着眼在暗夜里找光明,直到身体因为高度紧张而疲劳至极,再沉沉地睡去。
  如果说我的童年因为噩梦的侵扰被蒙上了晦涩的阴影,那么后来我得以安然入睡,并走进阳光里,是因为另一个老人的一句话。这位老人,就是我的邻居老奶奶。是她的一句“我要回家了”,给我上了关于生死启蒙的第一堂课。
  老奶奶早年丧夫,一直没有改嫁,只有一个女儿,但嫁得比较远。奶奶住在我家隔壁,见我父亲在外地工作,母亲带着好几个孩子,于是她每天主动来帮妈妈照顾我们,并且分文不取。等奶奶老了以后,母亲就差我给她送菜送饭,我就成了奶奶的常客,帮她生火烧水,帮她挑水洗衣服,有时候还帮她切菜做饭。后来奶奶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了,我进门她只能通过声音来分辨,已看不清我的模样。
  我伤感地说:“奶奶,请个医生来给你治一下眼睛吧?”没想到奶奶说:“不用了,我都快要回家了。”“回家?您娘家还有人吗?”奶奶笑嘻嘻地答:“丫头,你不懂,回家,就是去你爷爷那儿,和他住在一起。”我知道爷爷已经去世了,不禁觉得奶奶说了胡话和疯话。后来听邻居说起才知道,老人口里的“回家”其实是死去。
  我从此对奶奶感到敬畏,不仅因为她不避谈死亡,更因为她将死亡看做回归。于是,当我再听奶奶说起“我快要回家了”,我不再恐惧和害怕,而是认真地看着她,捕捉她每一寸微笑,感受她话语里的力量。渐渐地,我对生死有了全新的解读,觉得生死是人类必然的轮回,而轮回之间,人的灵魂将在两个世界转移和栖息。
  有此感悟之后,我的心结打开了,那些缠绕多年的噩梦没有再来影响我的睡眠。
  回到这部影片,接近尾声的时候,当米格从亡灵世界回到家庭,并想用音乐重新唤起曾奶奶可可的记忆,以延续曾曾祖父的灵魂时,奇迹成了某种必然,可可的记忆在音乐里复苏,她的知觉从指间传到了心间,脸上的沟壑被一丝温暖的微笑撑开,她像个婴儿般呼唤着“爸爸”,并从柜子里掏出了那张有爸爸头像的照片。这一幕,无疑是影片最大的惊喜,也成了导演处心积虑埋下的催泪弹。
  我突然发现可可和邻居奶奶好像,可可因为亡灵世界里有自己的父母,邻居奶奶因为另一个世界里有自己的丈夫,因此觉得死亡并不恐怖和遥远,在自己气力犹存的时候,他们用语言和照片来祭奠亲人,在他们奄奄一息之时,亦不忘奉上自己最后的记忆去安定那一端的生命,然后了无遗憾地直奔归期。
  每次看到这部影片,如同开启了一个名叫思念的节日,此刻我正在回忆那位可亲的奶奶,那么你呢,谁又是那个被你一直记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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